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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剌伯海的女神(5)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天用作睡觉,把夜间用作会叙,风大时我们躲在太平船的旁边,小屋的背阴,坐在地上,靠在墙脚,我们有时就默默的望着天边,手握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日子悄悄的过去了。

  好像我问过她的家世——等等不只一次,也问过她的目的地与她旅行的目的,但是她从来都没说别的,总是:“以后你会晓得的。”一句带感慨声调的话。而其来去的踪迹,我终是渺茫,没有一次她允许我看她走的。

  好像还不只七八次,我曾经要求她把面幕除下去,她都拒绝了。这拒绝好像有点宗教的保守意味似的,所以我也不再请求了。

  可是,我的日子是在地黑幕里消失去了。

  有一夜,她比我早到,我去的时候她就把手交给我,在一握之间,我忽然发现她换上了一只很大的指环是银的,上面镶一块象牙,象牙上有很细的雕刻。当我们步到船梢的灯下时,我拿来细看,觉得很古怪,上面刻着一点风景。野外许多人围着一个女子与男子,男子缚在树上,女子一只手拿一本书,一只手拿刀,很痛苦的立着。我问她:

  “为什么戒指上刻着这样可怕的事情?这样好的雕刻又为什么要刻这样可怕事情呢?”

  “这是一个阿剌伯传说的民间故事。”

  “故事?那么请你讲给我听听。你知道这个故事么?”

  “在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地方,凡是女子同异教徒发生恋爱的,当地的人士对他们有二种处置:一种是他们把这女子看作叛教的罪恶,将二人同时火毁或水葬;一种是如果女子肯用刀亲自将导教的男子杀死,那么大家可以念经将男子超度;——这样大家将认为这女子是征服了异教徒,在他们是一种光荣,并且大家都认为超度以后,在永生之中,这女的与男的倒可以结合的。这雕刻就是说一个女子在杀她爱人时之内心矛盾与痛苦的。”她讲到这里,忽然换了一种语调说:“我先不讲这整个的故事,我要问你,假如你是这个女子将怎么办?”

  “我就同那个男子同逃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被他们捉住。”

  “假使捉住,就只好让他们处死,至少同逃是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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