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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剌伯海的女神(4)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剌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剌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剌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剌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剌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剌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剌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剌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剌伯人吗?阿剌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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