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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陈老头急得要向大家跪求了,他说他情愿出钱雇人一辆。在这年代谁情愿?怨天?跑不掉有什么法子可想?到后来好容易凑上两辆,车子有了,人呢?老实的农人他们被逼得无可如何,情愿将瘦骨棱棱的牛马与他们的财产之一的车辆,白送上替他们“赎罪”!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作推夫。除掉陈老头花钱多,雇了两个年轻人外,还差五六个。时候快近黄昏了,再不去就要误差。晚风凛冽之中,陈老头在农场里急得顿脚,大家纵然对这位老人同情,却没有说话的。

  想不到奚大有大声叫着,他首先愿去!谁都想不到,自从去年他这个没敢往镇上再去卖菜的老实人,现在有这样的大胆。

  “老大,这不是说玩话,你真能干?”本来已经出了一头牲口,陈庄长万没想到他真敢去给兵大爷当差。

  “别太瞧不起人!你们以为我就不敢见穿灰衣服人的脸?……我曾打过土匪,……也吃过子弹的。”他的话显然是告诉大家,兵大爷纵然厉害,也不过与土匪一样!

  大众的精神被他这个先告奋勇的劲头振作起来,下余的几个好容易凑齐。在微暗的苍茫野色中,这衔接的三辆二人推的笨重木车走出村外。

  大有在独轮的后面盛草料的竹箩里藏上了一瓶烧酒,几个米饼,还有一把半尺长的尖刀。

  刚刚走到镇上,从那些店铺的玻璃灯光中看见满街的黑影。镇上的空地,闲房,大院子住满了各种口音的军队。炮车,机关枪的架子,子弹箱,驴车,土车,也有他们自推的这样独轮车,牲口,行装,填塞在巷口与人家的檐下。究竟有多少兵?无从问起。镇上的住户没有一家不在忙着做饭。

  大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军队,又知道这是沿着海边由南方败下来的大军。听他们异样的骂人声口,与革命党长革命党短的咒骂话,他明白前些日子城中宋大傻的话有了证实。他与几个同伙找到了办公所,替陈庄长将车辆报到,便听那些人的支配。三辆车子,人,都吩咐交与听不清的第几旅的机关枪连。这晚上他们便随同那些兵士露宿在镇东门里吴家家祠的院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更不知向哪里走?既到了这边,一切只可听他们的皮鞭的指挥,问什么呢!当晚上还发给了每人三张厚面饼,一个莴苣的咸菜。

  吴家家祠是荒落而廓大的一所古旧房子。大有以前记得只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吧,他随着奚二叔过年到镇上来看那些“大家”的画像,香烟缭绕中他曾在朱红的漆门边,偷看那些大屋子里高高悬挂的怪像。在儿童期的记忆中,这是他最清晰的一件事。足以容纳他那样矮的好多孩子的大屋,已经使他十分惊奇,而北面墙上却是宽的,窄的,穿着方补子,黑衣服,红缨帽上有各色顶子的不同画像:有的瞪着威棱的大眼,有的捻着银丝似的长胡子,也有的在看书,吃茶,下棋,还有他叫不出那些画中人干什么玩意的画轴。他在一群孩子中从门口爬望了一次。长桌子,丰盛的筵席,各样的盆花,比他的腰还粗的铜炉,与那些时来时去的穿着方补花衣,坐车,骑马的一些“老爷”演剧般的活动。他们都是照例到大屋子来向画像恭恭敬敬地叩头。他那时觉得这些高悬起的神像一定是有说不出的神力与威严,自己甚至于不敢正眼久看。除此以外,这古旧的家祠对他没有留下其他的记忆。仿佛有不少的大树与石头堆,然而已经记不很清了。

  在高黑的残秋的星空下,他觉得很奇怪,又到这所大房子里重新做梦。他与同伙们都睡在车辆上,借着刚进来时的灯笼映照,他留心看出这繁盛的吴家家祠也像他们的后人一样,渐渐地成为破落户了!房顶上的情形不知道,从那些倒塌的廊檐与破坏的门窗,以及一群群蝙蝠从屋中飞出的光景上着想,一定是轻易没人修理,借以保护他们的祖宗的灵魂安居。这一连的兵士纷纷背了干草到正殿中睡觉。大有从破门外向里看,快要倒下来的木阁子上的神牌似乎都很凌乱,灰尘,蛛网,失没了他们古旧的庄严。地上的方砖已损失了不少,方桌没有一张完全的。他在黑影里张望了一会,沿着石阶走下来。

  广大的院中满是车辆与器械,大树下拴着不少的牛,马,互相蹴动。推车的乡下人就在这里,幸而地上满生着乱草,厚的地方几乎可作褥垫。不知名的秋虫在四处清切地争啼。大有找到了同村的伙伴,摸着吃过晚饭,没处找开水,他们只好忍着干渴。

  正殿上摇摇的火光中间杂着异乡人的大声笑语,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酒,互相争喝,猜拳打闹的声音不住。他们像是到处都快乐的!虽然从远方沿着旱道败下来,仍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大有惭愧自己太固执了!他想:怪不得大傻乐于当兵,当兵的生活原来有想不到的趣味,同时,几个左近村庄的车夫也低声谈着他们的事。

  “到底什么时候动身?把咱们早早地弄在一处,说不上半夜里就走?”受了陈老头的雇钱的萧达子咳嗽着说。

  “管什么!你才不必发愁,你又不推,只管牵牛不出力气。陈老头这份钱算是你使的顶上算。”二十多岁的徐利不高兴着答复。

  “别顶嘴,出力不出力,咱总算一伙儿。这趟差说不定谁死谁活,谁也猜不准!我那会听见连长说明天要赶一百里地住宿,当然不明天就得走……一共从镇上要了一百几十辆的二把手,套车,牲口不算,听说军队还有从西路向北去的,大约总有四五万。”另一个村子的推夫说。

  “哪里下来的这么多?”有人问。

  “真蠢!到镇上半天你难道没听见说这是由海州那面败下来的?”

  “这一来,经过的地方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也像说的。”那个颇伶俐的人把这个冒失问话的推了一把,“瞧着吧,谁教咱这里是大道?躲避不了,跟着干就是了!……”

  正殿中一片乱杂的谑笑,哪个曾来注意这一群像牲畜似的推夫!大门上早已站了双岗,不怕他们偷跑。既然勉强来当差的这些农人,现在没有跑走的想头,便设想到一个大地方,有了替代他们的另一伙,自然可以早早赶回来。不过有送过兵差的经验的却不这么乐观。

  无论明日如何,当前的渴睡不能再许他们这些卖力气的叹息,谈话。惟有大有在这样的环境中犯了他的不眠旧病。天气太凉,几个人同卧地上,车子上,搭盖一床破棉被,愈睡不宁,愈觉得瑟缩。高墙外面现在已经没了那些人语争吵与杂乱的足音,一切都很静寂。人太多了,巷子中的狗也不像平时的狂吠。正殿上的兵士大都在梦中去恢复他们的疲劳,妄想着战胜的快乐。只有一盏灯光惨淡地从没了糊纸的窗格射出。四围有的是呻吟与鼾齁的睡声。他仰首向太空看去,清切切的银河如堆着许多薄层棉絮,偶然来一颗流星,像萤光斜落下去,消没在黑暗之中。身旁的大百合树叶子还没落尽,飘坠下的小扇形叶嘁嘁作响。夜的秋乐高低断续,不疲倦地连奏。大有虽是一个质朴的粗人,置身在这么清寂的境界,望着大屋上瓦做的怪兽暗影,也不免有点心动。

  本来是激于一时的义愤,而且要自己吃苦,多历练历练这样的生活,也可以洗洗从去冬以来的诨号,所以自荐来当兵差。自夏天与土匪开火后,他已胆大了许多。城里的游览与种种刺激,使他渐渐对于什么都有可以放胆作去的心思。他看见握枪与全身武装的人,纵然时时提起他的旧恨,却没有什么畏惧。而现在是为另一份大兵当推夫,原来给他侮辱的那一队早已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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