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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恰巧是正午。

  大有偶一失足从土圩的缺口处滑下来,他用颤颤的两条腿把自己拖到回家的路上。心头上时时作恶,仿佛真把那些染过死人颈血的馒头塞到他的胃口里似的。

  他自己不能解释为什么在树林中与土匪开火并不曾那样惊恐。在土圩上见到分离开活人的头颅与尸体,溅出去的血流与有些人的大声喊叫,这一切都将他惊呆了!被大傻取笑诚然应该,自己不是曾用手打杀另一个活的肉体吗?如今在旁观的地位上却又这样畏怯,不中用!

  他想着,一路上没有忘记。究竟腿上刚平复的创痕还不得力,到村子时已经快黑天了。

  在这六七天中,许多的新经历使他仿佛另变了一个人。酒固然还是想喝,但是他认为日后没有方法是再不能生活下去的。就这一次仅仅避免了破坏全村的战事,死了两个,打掉了一只手的一个,连他都算为保护村子而有战绩的。但这一来便能安居吗?凡在祈雨会的各村又共同出一笔犒劳费送给镇上的队伍,他们除掉报销子弹之外,什么都没损失,反而收到十几只母猪与百多斤好酒。不能贪便宜的是那些农民,忍着饿去弄钱给人家送礼,打伤了人口,雨还没有落下一滴。

  果然,讨赤捐的足踪直追着他们没曾放松一步,当了衣物,粜下空,出利钱取款,不出奇,都这末办。大有在这炎旱的夏季,从城里回来,又卖去一亩地,价目自然得分外便宜。

  经过秋天,他还有以前的酒债,手头上却不曾有几块钱。

  然而这老实热烈的人的心思愈来愈有变化了。

  他打定主意,叫聂子随了陈老头的孙子往镇上的学堂里念书,他情愿家中多雇个人收拾庄稼。陈老头不大赞成他这末办,然而有什么可以分辩?自己的孙子不也是在学堂中读教科书吗?他总以为他的后人还可以学学自己的榜样,所以非多识几个字不行。大有的人口得在田地上尽力,识字白费,学不好要毁掉了他这份小产业。总之,陈老头在无形中觉得自己在本村的身分高一些,他原来不愿孩子入学堂,然而看看城里与镇上的绅士人家都花钱叫子弟们这末办,他不能不屈服,而且也怀着希望。他每每看着自己的孙子——他的大儿子从春初就跑走了——便忘了小葵对他的面目。

  大有却另怀着一种简单意见,他没有想着孩子入学堂找新出身,将来可图发迹的野心。因为从这新出身能够像北村李家的少爷们在关东做官,那不是容易的事。他不但是没有这笔大款子供给孩子,而且根本上没敢预想象他这份家当能有做官的资格。至于陈老头的意见,他完全反对。认字当官差,出力不讨好,是再傻不过的事!

  他为什么这样办?

  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一切事太糊涂了。世界上的怪事越来越多,变化一年比一年快,就是他近来见到的,听到的,……他不过随着人家混,为什么呢?自己被人簸弄得如掉在鼓里。他从城里回来,更觉得往后的日子大约没得乡下的安分农人过的。为叫后人明白,为想从田地外另找点吃饭的本事;其实隐藏在心底深处连他自己还不自觉的,是想把孩子变成一个较有力量的人,不至于处处受人欺负!因此在家家忧苦的秋天,他用了卖地余钱,送孩子往镇上入学堂。

  辽远的未来与社会的变迁,他想不到,也不能想。他对于孩子的培植,就像在田地里下了种,无论如何,秋来一定会有收获的。

  § 十三

  又到了秋末冬初。

  这一季,陈家村困苦惨淡的景象更加利害,谷子与高粱完全毁于烈日的光威之下。除却从田野中弄来一些干草,所有的农人白费了力气没有结果。豆子开花的时候幸而落了两场小雨,收割时还可在好地里收得三成,可是这半年中他们的支出分外多。催收过的预征与讨赤捐,差不多每一亩里要四块左右。而种种小捐税都在剥削着他们的皮肉,买卖牲畜,挑担出卖果物,席子,落花生,凡是由地里家里出产的东西,运到镇上出卖的都有税。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交那么多,经济财用一类名词他们不会解释,惟有看见镇上每逢市集便有不少的收税人员,长衫的,短褂子的,也有穿灰衣服的,十之九是本处人。他们白瞪着眼打着官腔,口口声声是包办的税务,有公事,不然就拿人押起来。自然,在镇上有武器的人都听他们说。于是虽有些许小利,老实点的乡下人便不愿意到镇上去做生意。

  经过夏秋的苦旱,田野与村子中是一片焦枯,如大火熏过的景象。一行行高大的杨树、榆柳,都早早脱落了干黄的病叶,瘦撑着硬条向天空申诉。田野中用不到多少人的忙碌,更是完全赤裸出来。割过豆子后种麦田的人家也不很多,疏星似的在大地中工作着的农人,疲倦地勉强干活,看不出农家的活动力量。

  土匪仍然是蝗虫般的此起彼伏,然而农民的抵抗力却不及春天了。他们没有余钱预备火药,也没有更大的力量防守,实在,多数人家是不怕那些人来收拾的。有的是人,他们全拴起来看怎样办吧?这是一般贫民的普遍心理,无所恋守便无所恐怖,一切都不在乎地穷混。

  陈家村虽然在夏天表演过一出热闹悲惨的戏剧,除去受了惊恐,多添了两家的孤儿寡妇之外,一切更坏。虽然土匪也知道他们这边穷苦,并不常来骚扰,他们可也无心作那样严密的守御了。

  陈庄长仍然每月中要往镇上跑两次,练长那边的事情多得很,几天一回地分传这些小村的老实头领去下什么命令。有一天,这花白胡子的老人又从镇上喘着气跑回来,在他儿子召集大家捐款办学的农场上,他向许多人吩咐赶快,只半天,要预备车辆到镇上听差,县里派着队伍在镇上催押,为的送兵。

  听了这突来的消息,大家都互相呆看着,先是不做声,后来有人问了:

  “哪里来的兵?……多少?往哪里去?”

  “多少?……你想,这镇上管的村子一共就要二百辆,多少还用提咧!……大约要送出二百里以外,谁知道他们叫到哪个地方住下?”陈老头的声音有些哑了。

  谁也不再答话,同时枪托子,皮鞭,皮鞋尖,与骂祖宗的种种滋味,都似着落到各人身上。出气力是他们的本等,没敢抱怨,谁教他们生来没有福气穿得起长衫?然而出气力还要受这样苦的待遇,他们有一样的血肉,在这个时候谁甘心去当兵差!

  五辆车子,再少不行!自带牲口,草料。到过午,镇上的保卫团又来送信,办不成晚上就来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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