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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套“感慨系之”的话一时说不清楚,积存在胸中的话他恨不得一气说完,然而在墙角上的那个黄病的佃农却轻轻地道:

  “奚二叔,话不要尽从一面讲,学堂也发福了一些人家呢。后村的李家现在不是在那里?那里是关东呢,做官!他家的大少爷若不是从宣统年间到省去上学堂,虽然是秀才,怕轮不到官位给他……还有镇上吴家的少爷们,一些能够在外面耀武扬威,人家不是得了办学堂与上学堂的光吗?”

  宋大傻从鼻孔里哼了哼道:“原来啊,达子哥你净瞧得见人家的好处,却也一样要破工本。即使学生能学会做官,可也不是咱这里小学堂出身便办得到。”

  萧达子从没想到这里,确实使他窘于回答。他呆呆地将黄色的眼珠对着土墙上的灯影直瞧,仿佛要更往深处去想,好驳复对方送来的拦路话。

  “还是傻子有点鬼滑头。奚二哥的话不免太过分了。人要随时,你一味家想八辈子以前的事,还好干什?宣统皇帝都撵下了龙廷,如今是大翻覆的时代!看事不可太死板了。闷在肚子里动气,白费。——我就不这样。小孩子到了年纪愿意上学堂,随他去吧。私学又不准开,只要来得及,也许混点前程。不过随时严加教训,不可尽着他无法无天地闹。说也可怜,一切的事都被外国人搅坏了,到头来还是得跟他们学样。——这怪谁?总不是咱们的本心眼。然而你不从也得受。李家,吴家的少爷们都是什么人家,作官为宦,一辈子一辈子地熬到现在,他们也只有从这里找出身。你待怎么说?所以傻子的话有他的理。没有钱你能入学堂才怪!像咱们更不必想了。能以教小孩子上几年算几年,谁还管得了再一辈的事!……”陈老人迟缓沉重的口音,显露出他内心的感慨是在重重的压伏之下。他对于将来的事是轻易不想的了。过去的郁闷虽然曾给他不少的激发,但暮年的心力却阻止他没有什么强力的表示了。得过且过,对付下去,一份自尊心,还留下一点好好干的希望之外,便什么都消沉下去。所以他对于这乡村中的二十年间的变化虽然都是亲身经历过,也能约略地说出那些似是而非的种种事变的关系,然而他是那样的老了,每每闻到足底下的土香,他便对一切事都感到淡漠。

  他们无端绪的谈话到此似乎提起了大家的心事,都有点接续不下去。他们原来只能谈到这一步,更深的理解谁也无从想起。洋灯,学堂出身,收成,这些事虽然重要,虽然在几个健谈的口中述说着,其实他们的心底早被预征的消息占据。然而相同的是大家似乎有意规避这最近的现实问题不谈,却扯到那些更浮泛的话上去。

  在沉默中,四五个人的编席工作又重行拾起。白的,朱红的秸片在他们的粗笨的手指中间很灵活地穿插成古拙的图案花纹。虽然是外国的商品从铁道上分运到这些乡村中来,打消了不少的他们原来的手工业,可是还有几项东西居然没曾变化过来。席子便是几项手工业的一种。生火炕的北方到处都需用这样的土货,不管上面是铺了花绒,棉绒,或者是羊毛花毯,下面却一定要铺花席。穷点的人家没有那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土炕上粗席子总有一张。因此这一带的农人到田野都成一片清旷的时候,他们有些人便干着这样的副业。

  每个农村在这夜长昼短的期间,地窖子便成了公共的俱乐部。不管是一家或是几家合开的窖子,晚上谁都可以进去谈话,睡觉,无限制也无规例,更用不到虚伪的客气。甚至有几个赌友玩玩印着好汉的纸牌也不会令人讨厌。窖子中有的是谷秸,可以随意取用。地下的暖气能够避却地面上的寒威,又是群聚着说故事编新闻的所在,所以,凡是有地窖的地方晚间是不愁寂寞的。

  陈老人方想要回去,已将烟管插在腰带上,突然由地平线上传过来一阵轰轰的声音。因为在地下面,听去不很真切,但练习出来的听觉,使他们都瞪了眼睛,晓得这是什么声音。好在还远,仿佛隔着有七八里路的距离。陈老人更不迟疑,走上门口的土阶道:

  “听!又是那里在放土炮?”

  奚二叔放下了手中的一片未完工的花席,弯腰起来。“我也出去看看。你听,这是从东南来的响声。”接着向他的同伙说:“我回家去一趟,说不定今晚上不再回来。大家小心点!”他又向墙上的暗影中挂的几杆火枪指了一指,即从陈老人的身后走出。

  微缺的月轮照得皑皑的地上另有一份光彩。空气冰冷,然而十分清新,一点风都没得。隔着结冰的河向东南望去,除却一片落尽了叶子的疏林什么都没有。

  仍然听得到轰轰的土炮余音,由平旷的地面上传来,一星火光也看不见。时而夹杂着一两响的快枪子弹尖锐的响声,似乎远处方在夜战。

  两位老人一前一后急遽地向庄子中走去,他们现在不交谈了,却也不觉得十分惊异与恐怖。当他们走到一家菜圃的篱笆前面,从村子中跳出几只大狗向天上发狂般的乱叫。同时也听见巡夜的锣声镗镗地由村子西头传来。

  § 二

  因为夜里听了好久的枪声,奚二叔比每天晚醒了两小时。虽是冬日,他照例要在刚刚发亮的时候钻出暖烘烘的被窝,这早上他一觉醒来看见纸糊的木棂窗上已经满罩着太阳的光辉。他即时把破羊皮短袄披在肩上,一边爬下炕来趿蒲鞋。

  “爹,洗脸水早弄好了在锅上面盖着。”外间墙角上正在摊饼的儿媳妇向他说。

  “你看睡糊涂了,什么时候才起来。吃亏了夜来不知哪个村子与土匪打仗,累得我没早睡。”

  挟了一抱豆秸从门外刚进来的孙子小聂子搀上说:“爷爷耳朵真灵精,我一点都没听见。”说着将枯黄的豆秸与焦叶全推到他母亲的身旁。圆鏊子底下的火光很平静温柔地燃着。这中年的女人有她的久惯手法,一手用木勺把瓦盆的小米磨浆挑起来,不能多也不能少,向灼热平滑的鏊子上倾下。那一只手迅疾地使一片木板将米浆摊平,恰巧合乎鏊子的大小。不过一分钟,摊浆,揭饼,马上一个金黄色的煎饼叠在身左旁秫秸制成的圆盘上面。她更时时注意添加鏊子下的燃料,使火不急也不太缓,这样才不至干焦,不熟。她自从在娘家时学会这种农妇的第一件手艺,现在快近三十年了,这几乎是每天早上刻板的功课。她必须替大家来做好这一日的饭食。她当天色还没黎明时就起来赶着驴子推磨,把一升米磨成白浆,然后她可以释放了驴子使它休息,自己单独工作。这些事有三小时足能完了。因为是冬天,家中没有雇短工,田野里用不到人,春与夏她是要工作整个上午的。奚二叔的家中现在只有她是个女人,一个妹子嫁了,婆婆死去了许多年,所以这“中馈”的重任便完全落到她的两条胳膊上面。幸而有一个孩子能以替她分点力气。

  奚二叔就锅台旁边的风箱上擦着脸,却记起心事似的向女人问:“大有卖菜还没来?”

  媳妇正盛了一勺的米浆向瓦盆中倾倒:“天放亮他去的,每天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听说他今儿回来的要晚点,到镇上去还要买点东西呢。”

  “啊啊!记起来了。不错,夜来我告诉过他的,偏偏自己会忘了。”

  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听见说爹到镇上买东西去便跳起来,向他爷爷道:

  “买什么?有好吃的没有?”

  “你这小人只图口馋,多大了,还跟奶孩子似的。你爹是去买纸,买作料,酒,有什么可吃?高兴也许带点豆腐乳和酱牛肉来。”

  “我吃,吃,爷爷一定给我吃。”小孩子在老人身前分外撒娇。

  “滚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子一句,他便不再做声,转身退往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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