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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身木摸摸额前蓬蓬的厚发,慨然地道:

  “说正经话,我现在正为了革命的使命而苦恼着。高,你看得我不差。你听来的我在中学时的行为,……那一切是我的。由此你可完全明瞭我的性格。哈林高,小刘,我们真是同志,我在升学时早已在党了。”

  小刘跳起来,握住身木的一只手道:

  “我说我说哩!……”他喜得两只脚更番着耸跃。

  高倒是不怎么易于冲动,他早已猜到这沉静不群的老木是个党会中的青年,却想不到在党的那样早。

  “比我早得多了,是不是在北方加入的?”

  “嗯,在北方。”身木毫不迟疑地说。

  “这就完了,我们是同志!——又是在一个学校的同志!”

  “对呀,我们是同志!”身木也接了一句。

  “校中现在的同志太少了,方在介绍与向有可能性的同学宣传期间,其他的事还不能作。”

  小刘仰仰头,把拳头对握起来。“所以说这就是我们的特长,讲纪律与组织,懂吧,老木?”

  “无论如何,现在我们是在同一的革命领导之下了。”

  小刘也笑了,“自然,互利则相合,如今两下里单独干都不是容易把敌人打倒的,至于后来的事,走着看哩。”

  身木想不到外表一股楞气的小刘是一个这等角色,说话也真有点锋芒,有些地方简直像黎明学会中的金刚,只差年纪比金刚还小三两岁。由这几句话,日后身木对他很注意,不敢轻看他是一个冒失小伙子了。

  这时草地上早已被日光照遍,田野间来往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江面上那一层朦胧的薄雾完全消散。他们重复谈着组织与革命方法的大问题。身木看明了两个人不同的性格,自己的话便有了分寸。本来他是个毫无心机,一往直前的人,但经过中学几年的锻炼,与在这个大学中一年的沉潜用功,他对于人情与事务的经历明白了好多。天然的政治作用的分析性,他渐渐能以发挥应用了。

  现在他觉出高是一个书呆子式的理想革命者,小刘虽然浮躁一点,的确有过相当的训练的,比起鼓动与组织的能力来大约自己真得甘拜下风吧。

  他略略同他们谈过北方的党的秘密情形,与青年界中的倾向,但那封信中的劝约他将来到远处入学的事却没露出来。

  高自然做梦没想到这一件,而小刘却一样的明白了。因为这是党中的秘密计划,打算派定多少党员到那边去学习,训练,小刘的消息灵通,比身木知的还早,并且他也在预备派送中。

  他两个却都未说起。

  快十一点了,他们一同回到校里。午饭后身木在自修室中预备写信。摸起信笺,也记起早上的两封邮函还有一封由家中来的并没拆封。

  他把那封有红线宣纸底子的家报平放在书桌上时,免不住微笑了。

  信中的消息很平静,唯有他身下的弟弟在中学生病,又说及坚石家居学做旧诗,使他一忧,一笑。信是他的妹妹写的,很长,很乱杂,有许多琐事本来不需写的也说得令人可喜。有一段是:

  石哥有时来一趟,往往半天没有话讲,他这个人希奇古怪,自从下山以来在镇中很少有见他与人说话的。我不管,见面便来一套,尽管讥笑他,他可不生气。一次出家,深得多了。近来与老先生们研究旧诗,听说大有进步!安大哥从前瞧他不起,如今倒称赞起来,说“他另有慧心,(会?还是这个慧呢?我说不清楚。)青年中算是有觉悟的”!这真是各有所见呀!不过据坚铁哥说:“他不能长久这样蹲下去,”不知什么缘故,有时外面还有信给他,似乎人家约他到哪里去帮办学校?这事连他大哥也说不十分明白,我看也是如此。学校,自然他不想再入了。三哥,你也觉得他是可惜吗?

  想到回家的和尚学做旧诗倒不是出奇的事,然而看到才十五岁的妹子能长篇大论地写这样有趣味的长信,身木觉得异常高兴!比起那个政治领袖与巽甫由冰天雪地的怪城中发出的那封信来,这篇琐细温和的平安家报分外令人感到的是闲适的柔美。家庭,——这个古老温情的旧影子有时也在怀抱着浩荡远志的身木的心中跃动。

  他呆呆地把两封信都平摆在桌面上,式样,墨色,邮票的花纹,都不同,其中述达的意义相差得更远。

  他想:“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东方与西方吧!”

  想到东方与西方,一个有力的联想使他急于要找书看。某名人作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报上有许多评论,自己却没得工夫看一遍。想着立起来,但又一转念,今天是星期日,图书馆不开门!重复坐下,他暗笑着自己这一时的精神何以这样的不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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