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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哈毛尔根!……原来是小刘,你们出来得早。”

  身木认识小刘是自己同年级的学生,一个精悍短小的湖南人,走起路来照例是连跳带说,似乎他不会一刻安静的。深深的眼窝,眼光是那么厉害,与人谈话一不合便捶拳头,又是个演说与在同学中当代表的惯手。

  另一位在后头缓缓地走,细瘦,身个儿高些,一付圆眼镜罩在他的苍白色的脸上,仿佛显得很神秘。灰布夹衫上面有几点墨汁。他是靠近上海不远的学生。生性沉静,外面看像是个典型的旧日诗人,然而他善于读书,分析种种的思想,做事是不轻易发动也不轻易消退的。大家管叫他三年级的哲学家,他与小刘恰好是一对不相称的对比者,然而他们也常谈在一处。

  身木同这两位有相当的交谊,却不深密。

  “喂!老木,人家说你有点儿木,不差,你看,大清早,——又不是夏天,独个儿坐在冷草地上受用什么?”小刘说着把两个膝头一冲也坐下来。

  “不见得吧!身木才一点也不木木然!你们只能在学校中看他埋头用功,简直不像一个年轻的时代人,叫书本把他全拴住了。不,他才不哩!你不知道他倒有股热劲!”

  在后面,几乎是学着踱方步的那位哲学家凑上来,双手扣在背后,淡然地,不在意地批评着。

  “高,……哲学家,哈林高,你难道知道老木的事比我多?”

  “我听见他的老同乡们谈过他。”

  “怎么?”

  “谈过我些什么?”身木耐不住了。

  “真性急,一个怎么,又一个什么,告诉你们吧。老木是个强健分子,能运动,能打架,能与敌人短兵相接,还能不怕事,不前思后顾!……”

  “怪不得人家都叫他豹子头,他真有这股劲?”

  小刘若信若疑地反问。

  高把眼镜摘下来,掏出布手绢细细地抹擦着道:

  “别瞧我与他年级不同,——是不是?老木,你的旧同学在我那班中有好几位,他们很佩服你的精神。在中学时代的热烈生活我都听说过了。”

  “好!不是你说,我们倒坐失了一个同志!哈林老木,为什么你老是装模做样,到大学中来反而学起大姑娘来?”

  “正是本色,为什么装模做样!我们原是为用功来考入大学的。”身木用手按住报纸卷,似不关心地答复。

  “救国与读书绝对地要双方并进!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中国沦落到次殖民地的地位,军阀们钩心斗角,杀人,占地盘,帝国主义者的强取,豪夺,平民的流离,困苦。……”

  像对群众作宣传一般,小刘开了他那整套的话匣子。身木急的把报纸卷连连摆动道:

  “小兄弟,收住吧!我还懂得这些着数,不才也像你一般对若干人宣扬过如此这般的教义。”

  “言而不行!老木,你既然什么也明白,为什么?……”小刘急性的质问几乎令人来不及答复。

  身木突然从草地上跳起来,拍着小刘的肩膀道:

  “你说我言而不行,你呢?行,为什么还是抱了书本子靠钟点,你说!大约你有你的大道理?”

  小刘把刚才圆瞪的大眼睛转了一转,在舌尖上不来得那么容易,他的厚嘴唇撅了一下,高立在一边禁不住哈哈地笑了。

  “这回可是小刘自己把话说过了火,收不回来。人家当年的运动比谁也不坏,同志,怕不是早已加入了!还等得你来作激将。”

  “那么你是否入过党?……”小刘忽然单刀直入了。

  身木装做不懂的神气:“什么党?”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革命党?你这人真会装扮。”

  “装扮什么,自然我们不是谈安福党,脱靴党,若是现在有力量的党哪个不在提倡而且预备着革命?不说明白我何从答对?”

  高看身木老是逗着这急性的孩子,便忍不住正经地解释道:

  “不要玩笑着耽误工夫,老木,当然明白我们是说的在改组中的民党,现在虽然不十分公开,然而在上海却是有巨大的组织,正在吸收有新了解新力量的分子。也许老木比我们更晓得底细。我认为这是未来中国的一条出路!……总之,欲救中国非有大规模的革命不会振刷一切,而现在具有这样大革命的力量的更有那个大党可以办的了?小刘,他是,——他原是……”

  高说到这句,向小刘看了一眼,觉得小刘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接续着说:

  “小刘原是西皮,所以不用重新加入。我入党没有多日。老木,你是前进的青年,所以我们在校中寻找合格的党员,你是一个。不过没机会问你,今天碰个恰巧。”

  “噢!你们都有使命,那么恕我刚才的不敬了!”身木且不说他已否在党,反而很悠闲地同这两位扯谈。

  “说正经话,老木,你是否在党?”哲学家原是一个热心劝人入党的信徒,他看定了身木的革命性,这一回的谈话一定要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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