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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不过有这么深远打算的家长们究居少数,而多数的人家对于在这个大时代中的青年孩子们不免引为虑忧,成了他们谈话的资料。

  坚铁——坚石的大哥,自从费了不少力气把出家的兄弟找回来交付于母亲及他的妻以后,虽然仍见他时常不高兴,见人老是“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地说着,但是一想到未来便不由地把自己那对距离原是很近的眉头紧紧地锁起来。他在民国三年已从商业专门学校毕业了,原想投身于银行公司中学习成一个新商人,好在像他这样所谓耕读人家中另辟一条生路。但碰来碰去,银行中投不进去,新公司情愿收方离私塾的学徒,却不愿雇有新商业知识的学生作小职员。在外县任过中学教员,所教的功课是英文读本与文法,这与他专学的簿记关税等等毫无关系。

  起初他咬住牙想等待时机,所以偷闲还去翻阅那类的讲义、书籍,经过了两三年后,他有种种的证明,知道此路不通了!因为许多同学在学校中是拚命记原则、习算码、争分数,凡是在初次革命后投考这个新式专门学校的,谁也有决意改行的本心。——由士而商,混一碗终身可靠的饭。他们不像有志于官的,研究法政的学生,趾高气扬,……但离开学校,试验才拔开了各个青年心中的茅塞。他们才知道这古老的不进步的,只是口头上改革的国家是什么现象。眼看着那些走捷径的法政学生,有的在各衙门中办公事,有的往审判厅做学习书记,有的借了那张文凭可以到各县中去包办选举,弄什么省议员县议员的位置,到处都可以肩出代表民意的招牌,演说、打电,好不热闹。相形之下,同是一个时期得到专门学校文凭的这资格,放到社会的哪个角落里人家都瞧不起。于是个人只好自寻生路了。自然,类如在煤矿公司,商埠局,那些有点交易性质的地方作一名会计员,已经是用其所学了。可是在一个省份里这种合宜的事能有多少,有的事类如中学高小的英文算学教员,报馆里的庶务、校对,教私馆,给律师充私人会计,这便是同学的职业。辛苦几年的学业有什么相干?……所以在外县飘流了两年,坚铁已绝意于商业一途,从此把那些中英文的讲义锁在箱子里再也不想启封了。

  他回到家乡因为大家的推重办理小学教育,仿佛变成一个小学教育家。终天与那些年轻教员们研究些课程、教科、材料等等问题,有工夫还得对付这种社会上的出头人。在乡下,又是他们这一个大族聚族而居的根本地,老人、绅士、乡里中的侠少,都需要分一番精神同他们敷衍。如果只能埋首在学校中,那么诸事便有些掣肘。坚铁在年轻时已受过不少的磨练,近几年中他既没有什么野心,又不能够与这样的社会脱离,于是便用到他的对付的手法。

  坚石的出走给他以重大的打击,终于亲身找回他来,自觉对于母亲与弟妇的责任可以完全交代得下。以后,这怪僻的兄弟再打什么主意与自己无关。不过他的经验曾教与他许多的机巧,他明白,坚石不能长久伏在乡间作在家的和尚,然而有法子能改变他这份狂热青年的心理么?虽然相差不过十年,时代变得太快,自己不容易推测这一般学生在未来预备怎么样。

  这一下午,他在小学校中把一班毕业学生的表册造好,预备呈报,又吩咐了一个老校役帮同学生掘地,栽花。话还没有说完,恰好进来了一个光头赤足的小孩子,坚铁认得他是身木家中的小听差,便问道:

  “有事?省城中信到了么?”

  “我不知道,姨太叫我来请你,一些人在那里,你家二爷,还有贡大爷。……”

  “啊!那像有事商量,说不定真有信来。你先去,说就到!”

  小听差转身出了学校,坚铁在办公室的门口右手里捻弄着一支铅笔,先想想这又是什么事?连贡大爷在那里,怕不是身木在省城中惹了乱子吧?……这孩子也是个死心眼,可不同坚石能打退堂鼓,他有股楞劲,不碰着火头觉不出热来。快有两年没有回家,……论起来,他这份全家一败涂地的情形也应分出两个人才振作振作,不过现在要奋斗,免不掉的是危险!……坚铁年纪三十五六岁了,社会的经验早把他拉到中年后的世俗的思想之中,何况他幼小时经过了不少的困难,读书时的拮据与毕业后的谋生,他已经深深地尝到人间味了。经验和教训使他不得不做一个安稳缜密的老成人,因此他对于自己的兄弟与族中青年子弟在这新潮流中的荡颠,有不少的心事。一方他也希望能出了几个“后起之秀”,比自己那一起的老青年胜过多多。

  为家庭与一个大家族上设想,他明白这是一种狭隘的道路,与时代的喊呼:什么民本主义,个人解放的精神,人道自由等等的话相去好远,然而他没有时间,并且没有余力去向这些好名词贡献自己的热诚了。他只能就事论事,在小范围中作打算。

  身木与他既是同族的兄弟,因为当初身木的父亲死后,那份复杂的家庭势非分开过支持不了,坚铁是给他们主持分居的一个重要人物。向来为身木全家信得过,所以他这时听见身木的母亲叫他,他便猜到又是为这个小兄弟在外面的事。

  究竟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预备的话无从想起,只是皱皱眉头从衣架上掇下了一件灰布长衫披在身上向外走去。

  沿了校园的墙根踏在轻松的土地上,他感到初夏的烦热。校园中几颗紫荆树枒枝子探到墙外,已经是只有几点残花附在枝上了。浓密的绿柳荫中更显得这残花的可怜!突然,他记起每年年底他给人家写年对,——贴在书房或小园门的句子是:“荆树有花兄弟乐”,……再想下句,怎么也记不起来。不过就是这一句已触到他的心事。他摇摇头,从柳荫中仰望晴照的空中,几只小燕子斜着飞过去,啁啾地互相追逐。距离校园不远,有一片菜园,种菜的农人提着用辘轳提上圆圆的大水桶,勇猛地向菜畦中灌放。

  绕着菜园,从小巷子里转到大街,又转两个拐弯便到了身木家的门首。他一瞧见那破瓦的大门,瓦缝里满长了些茸草,与漆色剥落的两扇破门,他觉得格外不高兴!在平常看惯了不感到怎样,可是今年,他对于一切的东西都容易生厌。还记得十岁左右时候随了父亲到这个大家庭中吃年节酒,那时在门口的光景,红彩绸提灯,彩画的门神,十分活现,自己都不敢正看。客厅中讲究的桌椅、披垫、彩玻璃灯,穿长袍马褂的仆人,丰盛的筵席。……

  他虽在片刻中回想着,而走熟了的脚步已经步入小屏门,到身木家的院子中了。深长的走道中没遇见一个人,他觉得痛快!原来这大家庭分成了五六家人家,各据一个院落,却共走那个破旧的大门。坚铁最怕遇到那几家的兄弟、子侄,见面不是说穷,就得叹气,求帮,不是一回两回了,他难于应付。所以每经过往身木院子去的走道总是很在意地蹑手蹑脚地过去。

  破碎的方砖砌成的堂院,细草,青苔占了不少的地方,有几竿黄竹子遮住一个木花格子的大窗。他没等得掀开竹帘子,里边的人早看清楚了,首先是好高声喊叫的贡大爷叫道:

  “好了,请得校长,——智囊到了。这就好拿主意。”

  随了这高叫的声音坚铁已走进屋子来,正是身木的母亲,贡大爷,还有穿件肥大衣服踏着厚布底鞋的坚石,都坐在这间黑沉沉的大屋子里。身木的小兄弟却立在小桌子边玩弄黑乌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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