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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在秋夜中,他一连有几晚坐在软垫上几乎要跳起来,如蒙了厚毯在闭汗似的郁闷,心上不明白想什么好。竭力地不想,那轻轻漾动的帘影,那似是用心逗人的小鸣虫,那窥人的月亮与在一边监视他的小佛像,简直不会轻饶他。合起眼来,有许多金星花彩在暗中跳动,偶尔犯一次规,睁开眼看看周围,又有许多讥笑的目光围绕着他。向来不恐怖,到那个时候却感到幽静中有些怪影子在门内门外往来闪现。

  就这样过一夜,第二天老和尚见了他打量一回,并不说什么,不过他自己觉得心虚。立誓要在白天好好地听师傅的讲教,晚间希望不再被那些不相干的事激动心潮,然而晚上未曾打坐,心已经扑扑地跳了。

  末后的一幕,是想不到的一年多不见面的大哥会从远远家乡中独个儿跑来山寺把自己找到。这自然是埋怨自己!出家后的四个月给了学校中旧朋友一封信,述说自己怎样达到了以前的愿望,像夸示一般描绘了山中的生活。这是一件忏悔无及的错误,为了这封信还是专托乡下人给送出去的,然而他的老朋友与亲戚,家庭,都知道他在某处做了和尚。因此他大哥受了母亲与家中人的吩咐,借了盘费,专来找这个出家的弟弟。

  肉体还是一个肉体,强行割断的情感一遇到机缘还是如柔丝一般的缠绕,到那时他才恍然自己学不成佛陀,连一个家乡中破庙的脏和尚也模仿不来!大哥对老和尚恭恭敬敬地说:要带弟弟到城中玩一趟,叙叙话,第二天回山,算是了却俗家的心事。老和尚仍然是那么和气那么不甚理会的神气说:

  “去吧,佛法也难于硬把人情拗断呀,——去吧!”

  他心里有点迷惘,虽然大哥什么话不说,下山的结果大概是可以推想得到的。临走时他只把一本日记与抄小诗的竹纸本子塞在衣袋里,到正屋子中对老和尚行了礼。久已干涸的眼角上有点湿润,老和尚淡淡地笑了:

  “早晚就见你!——不必学小孩子了。——去吧!”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很平淡又很难窥测的老和尚的枯黄的面容,迟缓的说话,捻着念珠的神气。下山去,临上小船的时候,他还尽力望望那些东一团西一堆的农家房屋,与竹树后缕缕的炊烟。

  在旅馆里,在小饭馆里,大哥的词锋面面俱到。母亲为了思念他病的很厉害,妻几次要投水,吃毒药,没有死,……又有什么社会的责难与希望,全来了!他一句话插不进,只是一颗沸腾的心不住地跃动。末后,还是大哥自己打了圆场。

  “到家乡去一趟!你有你的志气,谁能拴住你?真正不是小孩了,回这里,——再回来,哪怕家里人都死干净,我能对得起。”大哥是善于辞令的人,再转一个弯,“你能够做在家的和尚更好!家中与社会的担子我早早挑起了,什么事用不到你,你是出家人啊!再一说,你怕人家说你打不定主意,说你半途而废,说你没有定性,都有我,都推在我身上,完啦。只要你回去一次,以后随你的便。不然,你还不明白我的情形?我回不去北方了,好,我也出家,山寺的老和尚不收留,别处我也找的到。还有一着,我写一封信告诉母亲,你既然出家无家,我为什么不来一个永久的飘泊?从此后我也同他们断绝了关系,死活一堆,那么办,难道我就不对?……你说怎么样?……”

  他被大哥这一套软中硬的厉害话说的答复不上一个字,末后讷讷地说:“……半年?……”

  “哈!半年,回头是岸,还争什么早晚?你,好一个懂得禅机的和尚!半年与十年有什么分别?……坚石,你给我下一句转语!”

  这是他离开北方后头一次听见人很亲切地叫他的旧名字,——坚石。到这时,他更一无所主了,任凭有世事经验的大哥好说,歹说,自己只好暗暗地喝着苦酒。

  火车尽在路上奏着沉重的调谐的音乐,矮矮身段,两道浓眉的大哥还是继续着吸香烟,与昨天的纵谈简直成了两个人。

  坚石茫然地看车窗外冬郊的风景,脑子中乱杂重复地演着那些影片,说不出自己应该哭还应傻笑?至于省城中青年朋友的状况与他们的活动情形,大哥自然说不清,自己更无闲心去问他们了!对于回去的将来自己却没了主意!——他这时如同一个被人牵引的傀儡,不能说也没了行动的自由。

  § 十二

  不过八个月的时间,坚石由学生而出家,由出家而返家,这个有趣的消息在省城与坚石的家乡都传遍了。不少的老年的与中年的坚石的亲戚,族人,他们提起来便带着若有先见之明的讽刺口吻说:“年轻人,简直越上学越掌不住心眼!花钱买来的神经病!”或者更严重的批评便是:“在这个邪说横行的时代,千万须要加紧地约束孩子,他不是一个榜样?”由这些所谓乡评的传布,居然有好多人家,本来可以打发年轻学生出外读书的,却打了退回。不过借坚石偶然的事情作口实,实在那一般人把一个小孩子看做他们的所有品,要好好保护,好好藏起来的想法原在他们的意识之中。自从听说北京学生结伙成群,焚烧什么总长的公馆,公开集会,对政府示威要求,甚至连外国人也没放在眼里,这些事已经使那些谨慎服从的上年纪的人们提起来摇头长叹,至于学生被捉或者判罪,那更使他们骇然了!

  自从坚石返俗以后,凡是在同一县城与乡村间住的人家,有孩子在外头入校的,都担承了一份心事,若是这学生是结了婚的,他的家长更加提心吊胆,纵然不至于立刻把孩子叫回家来守着他,然而总是委决不下,有人却另有所见,眼看着多少抓点小权柄,一月中混着一百八十差事的新官都是从学堂中出身,不要说是为能够向里抓钱与多认识人物起见,就是为了光大门户、传统地要保持他们那些读书门第,“官”是不宜于几代下去没有的。虽没了从前的势派,——大轿、行伞、红黑帽子、葫芦鞭,那许多法宝固然说是取销了,不过可以见见地方官,说点公事,在家有资格作绅士,出外到处有的是朋友拉拢,赢得别人不敢小看,而且赠一句某人家到底是“世代书香”,讲什么用到用不到的问题。……有这些希望横在他们的心头,所以心虽是放不开,虽是也怕弄一个波及的罪名在身上,而怀抱着野心的父母们仍旧在风雨飘摇中盼望他们的子弟能够在这里头打一个滚身。更有大志的(那自然十个里碰不到一个),在想着世乱出英雄,与时势造英雄的实现,不但不主张子弟的学程就此打住,他还侥幸地认为这是小孩子们有为的机会。但这样的家长多半是属于当年维新派,革命派的分子,由其本身过去的经验,他懂得亚圣的“虽有磁基,不如乘时”的定论,一心情愿有能干的孩子可以继续完成自己的大志。再来一次乘时的“风虎云龙”的事业,自己便可以满足了不少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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