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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旧唐书》(4)


  (七)陈子昂、宋之问

  《旧唐书》文苑传中,包括著名作家陈子昂、宋之问等。

  我有《陈子昂集》,近年中华书局排印本。《宋之问集》,为四部丛刊本。

  传载陈子昂:

  家世富豪,苦节读书。褊躁无威仪。文词宏丽,为当时所重。卒时年四十余。

  传载宋之问:

  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诗,当时无能出其右者。

  易之兄弟,雅爱其才,之问亦倾附焉。预修三教珠英,常扈从游宴。则天幸洛阳龙门,令从官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则天以锦袍赐之。及之问诗成,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及易之等败,左迁泷州参军。未几,逃还,匿于洛阳人张仲之家。仲之与驸马都尉王同皎等谋杀武三思,之问令兄子发其事以自赎。及同皎等获罪,起之问为鸿胪主簿,由是深为义士所讥。

  睿宗即位,以之问尝附张易之、武三思,配徙钦州。

  先天中,赐死于徙所。

  耕堂曰:陈子昂、宋之问同事武则天,为后人所讥,然情况甚不一样。其主要区别为:陈在做官过程中,言行正大;

  宋言行谄媚。且告发自赎,出卖朋友,市井所不忍为,出之于知名文士,其人格,不问可知矣。

  唐太宗干掉了两个亲兄弟,才当上了太子。在他晚年,为了选定太子,真费了心思,曾急得“自投于床”。废了一个,选定一个,即后来的唐高宗。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昏庸无能,又弄出一个武则天来,杀了那么多无辜,用了那么多酷吏,闹了那么多丑闻。但因为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历来被一些文人学士,另眼相看。其实,她对文人学士,也并没有什么好感。例如前面记的赠锦袍一事吧,就是拿两个文士开心。她是在举行诗歌大赛,发的是实物奖。她是皇帝,多预备几件锦袍,把得奖面扩大一些,或一年举行一次,使更多的人,有机会获得这一荣誉,并不费什么,更用不着请别人赞助。她却夺一个给一个。被夺的当场无趣。得奖的,自己或以为荣,有识者或以为耻。

  陈子昂忠心耿耿,给她上了那么多建议,临死之前,并没有得到她的保护。在武则天当权的时候,一些名臣良将,并没有辞职不干,不能单单责备陈子昂。

  我在读小学时,就知道有个武则天。国文课本上有她的画像,头戴皇冠,很是美丽。究竟如何评价她,我还是相信骆宾王的讨伐文章。因为时间那么接近,能看出当时人民对她的想法。

  后来也有皇后、皇太后,想向她学习,诛杀勋旧,提拔心腹。但成功的少,失败的多。也有人用诗文赞颂,都像一场幻梦过去了。得到锦袍的,只好收起,不再穿着了。

  汉高祖听任吕后杀人,唐高宗听任武后杀人,包括他原来的妻子和新娘舅,都是为了保住自己。再以后的事,他们是想不到也管不了。遇上这样的时代,做官和作文,都是很不容易的。正直的,自取灭亡,趋媚者,也常常得不到好下场。

  宋之问还是唐诗名家,留下了一本薄薄的诗集。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宽容的,并不以人废文。文人并无力摆脱他所处的时代。也不是每个文人,都能善处自己的境遇的。

  (八)韩愈

  韩愈传在《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传载:

  父仲卿,无名位。愈生三岁而孤,养于从父兄。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学儒,不俟奖励。

  韩愈成进士之前,“投文于公卿间,故相郑余庆颇为之延誉,由是知名于时。”做官以后,“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操行坚正,拙于世务。”因此接连贬官,屡上屡下。

  传中收录了他三篇文章:“进学解”、“谏迎佛骨表”和“祭鳄鱼文”,可见这三篇,在当时已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

  传又载:

  愈性弘通,与人交,荣悴不易,少时与洛阳人孟郊、东郡人张籍友善。二人名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称荐于公卿间,而籍终成科第,荣于禄仕。后虽通贵,每退公之隙,则相与谈宴,论文赋诗,如平昔焉。而观诸权门豪士,如仆隶焉,瞪然不顾。而颇能诱厉后进,馆之者十六七,虽晨炊不给,怡然不介意。……常以为自魏、晋以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

  耕堂曰:由以上所记,可略知韩愈的性格及为人。韩愈没有祖上官荫,出身寒苦,他的性格比较开朗,遇事有耐力,遭到那么多的挫折,他顽强地活下来了。对朋友亲属,也多义举,对后学,非常热心。作为一个文人,这都是好品质。文章能创新,自成一家,和他这些素质,也不无关系。

  《柳宗元传》,亦在此卷中。柳,先世显赫,少年好胜,偶遇挫折,几乎一蹶不振,陷于绝望之境。他的性格脆弱,文章多反省之言,虽亦成家,其风格与韩文,乃大不相同。

  文章,与遭遇有关,然与性格更有关。同时代,同遭遇,而文章判然有别,性格实左右之。

  至于文风的改变,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致。韩愈传的开头,已提到:

  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

  文苑中富嘉谟传,亦载:

  与新安吴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颂,皆以徐庾为宗,气调渐劣。嘉谟与少微属词,皆以经典为本,时人钦慕之,文体一变,称为富吴体。

  所以说,文体的一次大变革,必须经多人的努力,时代的推移,才能成功。正如五四白话文体之兴,是经过前前后后,多少人的努力,又由思想革命的促使,才能一呼百应,普及天下的。但个人尝试提倡之功不可没,故胡适之为人推重。

  韩文起八代之衰的褒词,也是在成就大、有代表性的意义上提出的。

  我的《韩昌黎集》,是商务印书馆涵芬楼大字排印本,毛边纸印,天地极宽,布函两套,今日已甚难得。而购置时,只花了六角钱。

  有文才,不一定有史才。传记说:

  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

  在我早年印象中,韩愈是个老夫子,非常古板。传记说他“拙于世务”,他自己也宣称:“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韩愈因谏迎佛骨,招来大祸,几乎杀头,流放到潮州以后,上表皇帝,文词凄苦,希望得到皇帝哀怜。能得到皇帝哀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这篇表写得有路数,有策略,证明韩愈不只是个非常天真的人,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皇帝好长生,谏佛是错了。皇帝还好大喜功,喜欢人颂扬。他就在这方面做文章:

  唯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推许。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太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迹,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未肯多让。

  他的这些话,确实打动了皇帝的心,引出了怜悯之词!

  宪宗谓宰臣曰:“昨得韩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谏佛骨事,大是爱我,我岂不知?”……乃授袁州刺史。

  当然有的皇帝,就是说这些话,也不起作用。如清之乾隆,对待杭世骏(大宗),就是一例,必致之死而后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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