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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4)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象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罢。”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

  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去了。问金凤父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却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毛伙,毛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父女吵了嘴,老的赌气走了,所以金凤不大高兴。他依然坐在那条矮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吸烟。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说,“贵生,金凤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吧?”

  金凤向毛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乱说,我缝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来,向贵生憨笑着,“当真缝了我的嘴,过几天要人吹唢呐可没人。”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舅舅那里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神气索漠的说:“城里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和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么说下去好,于是转口向毛伙,“围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

  “不止请客……”

  毛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坐下来总象是冰锅冷灶的。杜老板很久还不回来,金凤说话要理不理。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根,捞了一把草,堆地上烧起来,捡了半箩桐子,在火边用小剜刀剥桐子。剥到深夜,总好象有东西咬他的心,可说不清楚是什么。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去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围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已看好了日子,今晚进门,要大家杀黑前去帮忙,抬轿子接人!听到这消息,贵生好象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棍,呆了半天转不过气来。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柜台前低头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做薛仁贵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还要当土匪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好几天,看戏了罢。”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贵生听桥下有人捶衣,知道金凤在桥下洗衣,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撤除,一条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衣。贵生说:“金凤,你有大喜事,贺喜,贺喜!”金凤头也不抬,停了捶衣,不声不响。贵生从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说不出话,对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脚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春绸薄棉袍子,外罩件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高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很好。吃了没有?

  厨房里去喝酒罢。”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矫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新人。属虎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

  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毛伯伯换了一件新毛蓝布短衣,跑出来看轿子,见到贵生,就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上接亲的人,其中有个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慨大方,到那里时一定请我们吃城里带来的嘉湖细点,还有包封。”

  另一个长工说,“我还欠他二百钱,记在水牌上,真怕见他。”

  鸭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账那当然免了,你抬轿子小心点就成了。”

  一个毛胡子长工说,“你们抬轿子,看她哭多远,过了大青树还象猫儿那么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说,大姐,你再哭,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还是哭你怎么样?”

  “我当真抬她回去。”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回门的粗糙笑话,装成女子的声音向母亲诉苦:“娘,娘,我以为嫁过去只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坏,夜里不许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贵生不作声,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红脸长鼻子,心想打那家伙一拳。不过手伸出去时,却端起了土碗,嘟嘟喝了半碗烧酒。几个长工打赌,有的以为金凤今天不会哭,有的又说会哭,还说看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是会哭的相。正乱着,院中另外那几个扎轿子的也来到厨房,人一多话更乱了。

  贵生见人多话多,独自走到仓库边小屋子里去。见有只草鞋还未完工,就坐下来搓草编草鞋。心里实在有点儿乱,不知道怎么好。身边还有十六块钱,紧紧的压在腰板上。他无头无绪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条,两丈官青布,一个猪头,有什么用?五斛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国人大船大炮到海里打大仗,要的是桐油。卖纸客人做眉弄眼,“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就来了。四老爷一个月玩八个辫子货,还说妇人身上白得象灰面,无一点意思。你个做官的!……

  看看天已快夜了,院子里人声嘈杂,吹唢呐的大约已经喝个六分醉,把唢呐从厨房吹起,一直吹到外边大院子里去。且听人喊燃火把放炮动身。两面铜锣镗镗的响着,好象在说,我们走,我们走,我们快走!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果然就出了围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许久还可听到接亲队伍傍着小山坡边走去时那一点唢呐呜咽声音。贵生过厨房去看看,只见几个女的正在预备汤果。鸭毛伯伯见贵生就说,“贵生,我还以为你也去了。帮我个忙挑几担水罢。等会儿还要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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