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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3)


  几人带了两只瘦黄狗,去荒山上赶兔子,半天毫无所得。

  晌午时又回转贵生家过午。五爷问长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给鸭毛,分三担桐子给贵生酬劳,和四爷骑了马回围子去了。回去本不必从溪口过身,四爷却出主张,要五爷同他绕点路,到桥头去看看。在桥头杂货铺买了些吃食东西,和那生意人闲谈了好一阵,也好好的看了金凤几眼,才转回围子。

  回到围子里四爷又嘲笑五爷,以为在围子里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间疾苦。话有所指,五爷明白意思。

  五爷说,“四爷你真是,说不得一个人还从狗嘴里抢肉吃。”

  四爷在五爷肩头打了一掌说,“老五,别说了。我若是你,我就不象你,一块肥羊肉给狗吃。你不看见:眉毛长,眼睛光,一只画眉鸟,打雀儿!”

  五爷只是笑,再不说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五爷欢喜玩牌,自己老以为输牌不输理,每次失败只是牌运差,并非功夫不高。五爷笑四爷见不得女人,城市里大鱼大肉吃厌了,注意野味。

  这方面发生的事贵生自然全不知道。

  贵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担桐子,捡荒还可得两三担,家里有五六担桐子沤在床底下,一个冬天夜里够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头在风里遥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黄得象金子,已退尽了涩味,由酸转甜。贵生上城卖了十多回草,且卖了几篮刺梨给官药铺,算算日子,已是小阳春的十月了。天气转暖了一点,溪边野桃树有开花的。

  杂货铺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烧一个树根,火光熊熊,用意象在向邻近住户招手,欢迎到桥头来,大家向火谈天。在这时节畜牲草料都上了垛,谷粮收了仓,红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时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里。晚上尤其热闹,因为间或还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大兴场贩朱砂的客人到杂货铺来述说省里新闻,天上地下说来无不令众人神往意移。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血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二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好几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

  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了,无事可做,便从酒坛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八字,必说金凤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说,“老板,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学‘归归红,归归红’,‘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①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于是也学杜鹃叫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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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鹃和竹雀鸣叫声。

  毛伙间或多插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乱说。他说会装套捉狸子,捉水獭,在屋后边装好套,反把我那只花猫捉住了。”金凤说的虽是毛伙,事实却在用毛伙的话,岔开那杜掌柜提出的问题。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因这点迷信他稍稍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灵,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终有个转向时。

  一天落大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色已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阵风吹换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心窍子开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的人。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攀乡亲的浦市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有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

  他预备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子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腰花。

  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毛豆。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婆婆粥,鱼呀肉呀煮了一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

  测字的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话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身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开口,可拿定七八成。

  掌柜的答应了,有一点钱就可以趁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衣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副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我帮你一点钱。”厨子起身把存款全部从床脚下泥土里掏出来后,就放在贵生面前,“你要用,你拿去用。将来养了儿子,有一个算我的小孙子,逢年过节烧三百钱纸,就成了。”

  贵生吃吃的说,“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棍打虎吃风,没有吃时把裤带紧紧。你一个人草里泥里都过得去,两个人可不成!人都有个面子,讨老婆就得养老婆,养孩子,不能靠桥头杜老板,让人说你吃裙带饭。钱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白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好,贵生高高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长工说:“五爷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派我们办货!

  好象接媳妇似的,开了好长一张单子,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坏事可教别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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