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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演剧的讽刺性(3)


  熙宁十年太皇生辰,教坊例有杂剧。时判都水监侯叔献新图,伶人丁仙现(此作见)假为道士,善出神,一僧善入定。或诘其“出神何所见?”道士云:“近曾至大罗,见玉皇殿上一人服金紫,熟视之,本朝韩侍中也,手捧一物。窃问之。傍立者云:“韩侍中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僧又曰:“近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窃问左右。

  曰:“为奈河水浅,献图请别开水道耳。”时叔献兴水利,以图恩赏,百姓苦之,故伶人有此语。

  这正与《涑水纪闻》、《邵氏闻见录》等记王荆公言水利事同。记称王荆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决梁山泊八百思水以为田,其利大矣。”荆公喜甚,徐曰:“决水何地可容?”刘贡父曰:“自其旁别凿八百里泊,则可容矣。”荆公笑而止。

  刘贡父的杂谑,就近乎从伶人口吻取法而来。至于无所为而为,纯以笑谑为目的,无其他深意的,《绳水燕谈录》记陈尧佐写字事,另是一种风格。

  陈文惠善八分书,点画肥重,世谓之“堆墨书”。镇郑州日,府宴,伶人戏以大幅纸浓墨涂之,以粉笔点四 点。问“何字也?”曰“堆墨书田字。”文惠大哂。

  正与《贡父诗话》记石介开陈尧佐玩笑相同:陈文惠善堆墨书,与石少傅同在政府。石欲戏之,政事堂有黑板床长五六尺,石取白垩横堆其上,可尺者。谓公曰:“吾颇学公堆墨书。”陈闻之喜甚。顾小吏舁床出。

  曰:“吾已能写口字。”陈为怅然。

  从这类记载上可看出讽刺谐谑的形式,杂剧人用的多与普通读书人所能领会的幽默相通,亦可说对象都是上层社会分子,即反映上层分子的爱憎。若说匕首投枪,这种戏文才真够得上锋利武器称呼。这种讽刺于戏文中存在,于笔记小说中保存尤多。方法上多从《世说》、《朝野金载》取法,《碧云暇》、《鸡肋》是正宗,前者代表有计划的安排人事,褒贬随之,后者代表随手摭拾,无甚目的。然而这个作风容易得罪人,于是用“托古以射今”的笔法来写,《艾子杂说》就近乎旁门。抒情气分较浓重,不过看来也就若很多转弯抹角处,时代一隔绝,读者即不大容易明白内容隐寓何人何事了。

  这与党忌文禁自然大有关系,近于《铁围山丛谈》指的不肯结舌的故臣名士一种表示。若稍说得明白,即不免降黜,或在降黜后指为怨望,而将罪责加深。近代中国戏剧作者,虽多从外国取得一个剧本内含的形式,也依然还禀承明清传奇搭配角色方法,例有一二丑角,用中层分子身分在剧本中出现,演出时,这些丑角且照例极能吸引观众。可是目的只是泛指某一类型人物,论效果,或转不如宋代杂戏那种单刀直入揪住问题表现有效果。原因是当前真值得说说的,决不会到戏上去,至于一般现象,又好象不用说,为的是我们原本活在一个“讽刺社会”里,对社会有所讽刺,是不大济事的!

  且既活在那么一个社会中,不谨慎小心,很可能容易犯规矩,或发生比千年前“说韩信”那个人更严重的问题。或使观众因误会出麻烦。这事在宋人做戏时就发生过。《容斋三笔》说:俗呼冕为“天子冠”。范纯礼知开封,有旨鞫淳泽村民谋逆事。审其故,乃村人尝入戏场观戏,归途见匠者作桶,取桶戴之于首曰:“与刘先主何如?”遂为匠擒。明日入对,徽宗问“何以处?”对曰:“愚人村黔无所知以不应为,杖之足矣。”

  一场谋逆灭族案,幸亏得一个贤府尹代为奏明,结果方打几下发落完事。万一遇到赵师罼,岂不要命。

  《容斋三笔》和《事实类苑》记的两件事,都与戏中讽刺无关,不过借此可明白一点当时做戏情形。宋代内宴与官家筵会,优伶做戏,笔记所记多为应景凑趣,带点嘲谑性质。然公共场所如东京大相国寺前瓦市的戏,临安中瓦子的戏,或党太尉所见临时缚木为栏当街表演的戏,则似本讲史,“两汉”、“三分”必较多,甚或就同时代取材。“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两句诗就正和《唐语林》载辛家大出丧时,孝子擘幕辍哭看《鸿门宴》、《尉迟公大战突厥番将》傀儡戏情景相合,可知还是唐代传来的。原因或是幽默过于精细时,普通人不容易懂。历史场面行动多于议论。易为观众理解接受。

  至于做戏的不幸碰到党太尉,戏迷幸而碰到范府尹,真是各有气运。

  现在看戏发迷的人,虽不用担心因为被大街上的箍桶匠告发,捉将官里去。可是写戏剧的,终究得存点戒心,凡事谨慎些,免得出其他毛病,陷人于不义。因古今人心有一点相通处,即实在容易从“娱乐”中取得“教育”是也。另外,讽刺现实,也容易招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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