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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演剧的讽刺性(2)


  讽刺用之国事,亦有因之成功的,《独醒杂志》记废折十钱事,可作一个好例。和新法推行时郑侠绘《流民图》假驿传上奏,影响新法一样。若用现代人语调,则可谓“艺术救国”,无独有偶。不过当时郑侠却因此充军,触犯新法故也。

  崇宁二年,蔡元长建议为折十钱,民间不便。优人因为卖浆者。或投一大钱,饮一杯而索其余。卖浆者以出市未有钱,可使饮浆。乃连食五六,其人鼓腹曰:“使相公改作折百钱,奈何?”上为之动,法由是改。

  又大农告乏之时,有献廪俸减半之议。优人乃为衣冠之士,自冠带衣裙被身之物,辄除其半。问之。曰:“减半!”已而两足共穿半裤,蹩足而来前,复问之,则又曰“减半!”问者叹曰:“但知减半,岂料难行!”语闻禁内,亦为罢议。

  这与千年后情形,自然大不相同!抗战以来只闻半通不通读书人常有上“万言书”的,内容多拘迂不切事实。虽不切事实,这些闭门造车的纲要计划,有时却又居然在一离奇机会中成为国家功令。行不通,办不动,批评得失虽照例可由报纸社论负责,其实社论也说不了什么。即说出,又等到上面从舆论反映来更改法令时,已到民不聊生程度,欲补救也来不及了。至于做戏的,可不大注意到对于这类问题抗议。

  即抗议,效果一定更慢,是可想而知的。

  当时做戏的不仅大胆,而且头脑实在还聪敏灵活,许多事亏他想得出,做得到。如《齐东野语》记三十六髻事。

  宣和,童贯用兵败窜。一日内宴,教坊进伎,为三 四婢,首饰皆不同。其一当额为髻,曰“蔡太师家人也。”

  其二髻偏坠,曰“郑太宰家人也。”又一人满头为髻如小儿,曰“童大王家人也。”问其故。蔡氏者曰:“太师觐清光,此名朝天髻。”郑氏者曰:“吾太宰奉祠就第,此名懒梳髻。”至童氏者则曰:“大王方用兵,此三十六髻也。”

  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讽失败者,黠而趣,恐亦唯宋代杂剧人有这个本领。

  当时作大王将军的,大致有好些都是材不当位者,只是因缘时会而上台。所以用大王将军为讽刺题目,似乎竟特别多。如《坚匏集》述张俊贪财治生事,设计之新奇,正不让于宋院画抓题材方法。

  南渡诸将俱封王,尊荣安富,而张循王尤善治生。其罢兵而归,岁收租米六十万魁。绍兴间内宴,有优人作善天文者,云“世间贵人必应星象,我悉能现之。”因用浑天仪设玉衡对其人窥之,见星不见人。“玉衡不能猝辨,用钱一文亦可。”令窥光尧,曰“帝星也。”“秦师垣?”曰“相星也。”“韩蕲王?”曰“将星也。”“张循王?”曰“不见其星。”众皆骇。复令窥之。曰:“不见星,只见张郡王在钱眼内坐!”殿上大笑。

  不过若遇到另外一种大王,做戏的本只是与民同乐,并非存心讽刺,亦不免倒霉。《事实类苑》记党进事极有趣味。

  党进不认文字,过市,见构栏为戏者,驻马问:“汝所诵何言?”优者曰:“说韩信。”进大怒曰:“汝对我说韩信,见韩信即当说我!此三头两面之人!”即令杖之。

  王安石行新法,连带花样多,时禁亦多,因之反映于戏文讽刺上,特别深刻而微妙。如《清波杂志》记蔡卞为相时伶人颂词:蔡卞妻七夫人,荆公女,颇知书,能诗词。蔡每有国事,先谋之床第,然后宣之庙堂。时执政相语曰:“吾辈每日奉行者,指其咳唾之余也。”蔡拜右相,家宴张乐,伶人扬言曰:“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带。”中外传以为笑。

  后人言“吃裙带饭”即从此出。不过这个名词的褒贬意义,古今似乎不甚相同。凭这个名词得碗饭吃,千年来都若十分可羞,有失丈夫气概,更失读书人气概。近二十年社会风气一变,小至于杀猪卖菜,大至于政治场面,任何职业,任何事业都以连亲带眷比较合手得力,且有用美人计攀藤缘葛得到富贵荣华,为世所歆羡的。戏文中提到这一点时,当然已失去讥讽意味了。又《桯史》所记一事,也和这个岳婿合作有关。

  王荆公封舒王,配享宣圣庙,位居孟子上,与颜子为对。其婿蔡卞实主之。优人尝因对御,戏设孔子正坐,颜孟与安石侍侧。孔子命之坐,安石揖孟子居上。孟辞曰:“天下达尊,爵居其一。轲仅蒙公爵,相公贵为真王,何必谦光如此。”遂揖颜子。颜曰:“回也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公为明世真儒,辞之过矣。”安石遂处其上。夫子不能安席,亦避位。安石惶惧拱手云“不敢!”

  往复未决。子路在外,愤愤不能堪,径趋从祀堂,挽公冶长臂而出。公冶长为窘迫状谢曰:“长何罪?”乃责数之曰:“汝全不救护丈人,看取别人家女婿!”其后朝议亦颇疑窒于礼文,每车驾幸太学,辄以屏障其面。

  《豹隐纪谈》称淳祐改元正月十九日,理宗幸太学,以安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说狂话的万世罪人,削去其从祀孔子,令国子监日下施行。

  可见这个讽刺直接影响于朝议,后来便断送了荆公在孔庙的陪祀座位。

  又如《南唐近事》记李知训一事,可为后世“刮地皮”一名词作注解。

  魏王知训为宣州帅,苛政敛下,百姓苦之。因入觏侍宴,伶人戏作绿衣大面胡人,若鬼状。傍一人问曰:“何为者?”绿衣人对曰:“吾宣州土地神,王入觐,和地皮掠来,因至于此!”

  可见五代杂剧即如此。当时这类讽刺,虽多行之于内宴,若为帝王一人悦目爽心而设。然而侍宴从臣必相当多,所以讽刺效果,亦不唯使帝王开心变色,或给优伶得到很多赏赐,必尚有其政治意义。《铁围山丛谈》记丁仙现事,可明白那个作用。

  熙宁初,王介甫当轴,神庙一切委听。号令一出,于人情难有适合,于是故臣名士,往往力陈其不可,多被降黜,后来者皆结舌矣。当时以君相威权而不能贴服者,独一教坊使丁仙现。丁仙现时俗但呼之为“丁使”。丁使遇介甫法制一行,必因燕设于戏场使为嘲,又肆其诮难。

  介甫不堪,遂发怒欲斩之。神庙密诏二王,取丁仙现匿诸王府,故一时谚语有“台官不如伶官”。

  又《倦游杂录》记丁仙现如何讽刺水利事,亦可见出这个大胆丑角讽刺的新而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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