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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当用世界公历纪年


  纪年是历史上一种很重要的符号。有了这种符号,才可由年代距离的远近,考见文化的进退,事物的变迁。所以必须有一种能够永久继续的纪年法,才能适用。中国向来,是用皇帝来纪年。皇帝配不配拿来纪年,还是第二个问题。单从一个皇帝改一次元来说,已经可以证明这种纪年在历史上全无用处。何况一个皇帝还不止改一次元?像那武则天,做了二十一年的皇帝,竟改了十八次元。还有一个皇帝在一年之中改两三次元的。这样胡闹的纪年,倒不如索性没有纪年,还干净些。距今二十年以前,中国的明白人,看见西洋史上用基督纪年,觉得实在便利,于是也想改良中国纪年的方法。如梁任公做的《纪年公理》,可以算是中国纪年革命的宣言书。自此以后,中国人就想出了几种新纪年的方法:

  (1)有人看见西洋人用基督纪年,就说:“这是他们用他们的教主来纪年。我们中国也有一位孔大教主,我们应该拿他来纪年。”于是就有康有为一派的孔子纪年。

  (2)有人看见日本人用神武天皇纪年,就说:“神武天皇是日本第一个皇帝,又是日本民族的始祖;他们拿他来纪年,却很合于爱国保种的道理。我们汉族的始祖是黄帝,我们该学日本人的办法,拿他来纪年。”于是就有《民报》一派的黄帝纪年。

  这两种新纪年,除了始创的人以外,别人也有用他的。此外还有主张用干支纪年的,却是只见此说,没有看见人用过。

  又章太炎先生主张用“周召共和”纪年。他的意思,绝不是拿那二千七百年以前的“共和”两个字,来冒现在的“共和政体”的牌。他是因为《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从“共和元年”起,自此以后,才有确实的年数,可以计算到现在。在“周召共和”以前的年数,都是靠不住的。甚么《帝王世纪》、《竹书纪年》、《通鉴外纪》、《通鉴前编》等书,把三皇五帝以来的年数说得“像煞有介事”,其实这都是各人做各人的春梦,没有一个可信的。所以太炎先生用共和纪年,倒并不含什么“微言大义”在内,只是老老实实从中国历史上可考的年代起,拿来做中国的新纪年。(我以前也主张这一说,曾于一千九百十年做过一篇《共和纪年说》,登在《教育今语杂志》里。)

  一千九百十一年十月十日,共和革命军起兵。其时军中的檄文布告等等,都用黄帝纪年。这个缘故,因为当时的革命军,本标揭“民族”、“民权”、“民生”三种革命,而以民族革命列在第一,所以檄文布告等等都带着“排满”的口气。那么用汉族的始祖来纪年,原是当然,毫不足怪。到了一千九百十二年一月一日,中华民国政府成立,改用世界通用的阳历,于是就改称那天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自此以后,直到现在,就用“中华民国”来纪年。有些人因为民国纪年已经通行,那改良民国以前纪年的方法,可以不用想旁的花样,就称为“民国纪元前若干年”就行了。

  我对于以上各种新纪年的意见,只有那孔子、黄帝两种含有特别作用,不能赞成他,——因为不能强迫全国的人都信孔教,不能强迫全国的人都主张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其余的两种,我也并不怎样反对他。因为符号这样东西里面,本来没有含着绝对的真理。只要简单易记,制作的时候又不含特别作用在内,甚么都可以用得。共和纪年,从中国历史上可考的年代记起,用了他,可以把二千七百年以前文化的进退,事物的变迁,彼此距离的年代一目了然。“民国纪年元前若干年”的方法,从现在逆溯上去,可以知道历史上某人某事距现在有若干年。这两种纪年法,都算有一种用处。

  可是从现在以后的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在以后的中国人,是世界上人类的一部分。所以无论讲时事,讲古事,都和世界各国相关连。时事不待言。以后研究中国历史上的古事,决不是再像从前研究《通鉴辑览》的办法:说尧舜怎样的仁,桀纣怎样的暴;刘备是正统,曹丕和孙权是伪;岳飞是忠臣,秦桧是奸臣。一定是用治社会学的方法,去研究自古至今中国民族文化变迁的真相。那么,一定有和别国历史比较的地方。既和别国历史常有比较,则须和别国用同一的纪年,才觉得便当。

  我举一件小事为例。那黄梨洲作《原君》、《原臣》两篇文章,近来如梁任公诸人,都拿他来和法国的卢梭的《民约论》相提并论。虽然有些比得过当,可是二百余年以前的中国人能够讲这样透彻的话,在历史上确是一个很有价值的人物。我们假如要拿梨洲和卢梭两人比较他俩距离的年代,若用公历来记,则梨洲是一六一〇——一六九五,卢梭是一七一二——一七七八,一望而知他俩距离若干年。若用旧法来纪梨洲的生卒,则是明神宗万历三十八年——清圣祖康熙三十四年。若用共和纪年来纪梨洲的生卒,则是二四五一——二五三六。若用“民国纪元前纪年”来纪梨洲的生卒,则是前三〇二——前二一七。和卢梭生卒的纪年相比较,没有一种能够一目了然的。所以这共和纪年和“民国纪元前”纪年,还不是一个很适用的纪年。

  所以我以为中国应该爽爽快快用世界公历纪年。

  有人问我:“你这所谓世界公历纪年,就是那基督纪年。基督教徒用基督降生纪年,和孔教徒的康有为要用孔子纪年一样。你说‘不能强迫全国的人都信孔教,所以不能用孔子纪年’,难道你要强迫全国的人都信基督教吗?大概你自己是基督教徒,所以明于责人,暗于责己了。”我答道,我现在并不是基督教徒。即使我一旦入了基督教,我也断不敢如此妄为,强迫全国的人都信基督教,并且拿这基督纪年来诱人入教。

  我是因为基督纪年,其始虽出于教徒之私,然后来渐渐推广到政治上,到社会上。到了现在,欧美各国无不用此。就是中国和日本虽然别有纪年,然而也兼用这基督纪年。在事实上,已经变成一种世界通用的纪年。基督教徒虽然也用基督纪年,可是除基督教徒以外,别种社会用基督纪年的,丝毫不含有宗教的意味。所以在西洋就是那口口声声反对宗教的Anarchist,也是用基督纪年。即此一端,更可证明基督纪年是世界通用的纪年。《荀子》说得好:“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基督纪年之为世界通用的纪年,是已经“约定俗成”的了。所以虽出于教徒之私,却是“宜”的。共和纪年和“民国纪元前”纪年,在中国前代既没有用过,现在要想来用他,却又因为和世界各国都没有关系,难于造成习惯,是“异于约”的了。所以虽然其中不含有甚么特别的作用,却是“不宜”的。现在虽然还有人对于中国用基督纪年不免要怀疑,可是“二十世纪之中国”这些字样,他已经是“司空见惯”,觉得毫不足奇。而一面又要来反对中国用基督纪年,岂不是“知有二五而不知有一十”吗?

  从前《新民丛报》第二十七号(?)有一位尚同子的通信,又《民声周刊》第十号有师复君答人的信,都是主张用基督纪年的。我的主张,完全和二君相同。现在把二君的话录在后面:

  尚同子说道:“……新民子既以齐万为一,去繁就简为纪年之公例,则何不竟用西历之为尤简且一乎?西历纪年,托始耶稣也;行之既久,但称‘几千几百几十几年’固已共忘为耶稣矣。今环球列国,无论何教何种,无不相沿用之。其未从西历者,独吾亚洲一二国而已。以数十百国,千余年所惯用之纪年,必非一二国,一二学者之力足以夺之,则不得不舍己从人者,势耳。……西历年号,从此必叠见于吾学界中,为读书人所常道。独于纪吾国事必思所以别异之,徒增繁耳。”

  师复君说道:“来书以吾人所用之‘新世纪十四年’乃由于耶稣基督之降生岁数而来,因谓‘以宗教纪年为纪年,不免与教徒以口实。’不知此称纪年,已为今世界所通用,无论其人是否为基督教徒,其国是否为基督教国,均无不用此纪年者。如支那,日本,原与基督教相去甚远,然苟为世界的交际(无论条约,或个人之交通),即不能不用此纪年。而在学术上分别历史之时代,尤必以‘某世纪’为断。然而所谓‘一千九百若干年’者,其起源虽本于基督之降生,而在今日,则已成为全世界交际上学术上之公物,而不能复私之以为宗教之所有矣。原夫纪年之法,不过为表志年代之符号,而非有若何深意于其间;苟有一法,能令人周知而不偏于一地一事者,即属可用。(如云‘中华民国若干年’,‘日本大正若干年’,所谓限于一地;‘孔子若干年’,‘释迦若干年’,所谓限于一事。)今‘一千九百若干年’者,既已通用于各地及各种社会矣,吾人又何不可沿其通俗而用之乎?”

  二君所谕,明通之至。怀疑于“用基督纪年就有基督教徒的嫌疑”的人,读了二君这两段的议论,一定可以明白了。如其还不能“释然于中”,那么,我就要请问:“年”和“月”“日”是否一样的重要?如说是的,则诸位应该知道,现在民国所用的阳历,是以前的罗马教皇所制定的。其中七八两月的月名,还是教皇的名字哩。(七月英文作July,八月英文作August,都是教皇的名字。)那甚么二月只有二十八日,七月八月都是三十一日,这都有宗教上的历史的。何以大家就愿意遵用他呢?七天称为一礼拜,到了礼拜日,就大家休息:这个典故,可不是出在《创世纪》里吗?(《创世纪》里说:“天地万物都已造成,到第七日,上帝造物的工已完成,就在第七日安息了。”)何以现在中国的学校里无一不遵守这个典故呢?我知道诸位一定说:“因为阳历和礼拜,在应用上很便利,所以虽然出于宗教,我们中国的非教徒也可以沿用。”那么,诸位已经明白了。我们主张中国当用基督纪年,也是因为他在应用上很便利,所以虽然出于宗教,我们不是教徒也可以沿用的。况且基督纪年,和阳历置闰的计算上很有关系。我们既然用了阳历,当然以用基督纪年为便。但我虽主张中国当用基督纪年,我却也嫌“救主降生”这类字样教气太重,看了觉得不大舒服。我因为承认这是已经“约定俗成”的世界通用的纪年,所以我就称他为“世界公历”(“历”就是“年”的意思)。这种改称和“礼拜”改称为“星期”命意相同。

  还有人以为“公历纪年虽然便利,但是堂堂中华民国忽然废弃民国纪年,岂非自亡其国吗?你看!日本他也用阳历也用星期,光是纪年却非写‘大正若干年’不可。就是他们历史上永久继续的纪年,也用甚么‘神武天皇若干年’。并不采用基督纪年。这就是爱国心的表示。难道我们中国人不该学他吗?”我说,先生这种见解,简直和以前腐儒闹“帝蜀寇魏”、闹“帝在房州”的办法同一迂谬可笑。难道国之存亡,在乎区区的纪年吗?那么,朱温做皇帝的时候,李存勗仍称“唐天祐若干年”,毕竟唐朝是否因此而复兴?明永历帝被清兵杀了以后,郑成功仍称“明永历若干年”,毕竟当时的明朝在那里?就说现在罢,那班遗老、遗少爱写“宣统若干年”,以表示其为清室忠臣,毕竟爱新觉罗·溥仪的土地人民在那里?

  再翻过来说,基督是犹太人,犹太是否因为大家用了基督纪年,他就没有亡国?欧美各国用了基督纪年,是否就做了犹太的属国?若说不然,便可知纪年不纪年,和亡国不亡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可以胡扯乱拉,牵作一团呢?至于日本的必须用大正和神武纪年,这是因为他是君主国的缘故。我们中国既然是民主国,国情不同,当然没有应该效法他们的理由。况且日本近来一班新人物,用“一千九百若干年”的,也一天多似一天(请看日本新出的书报,便可知道),他们君主国的国民还不一定用神圣不可侵犯的君主纪年,而用世界公历纪年,那么,我们民主国的国民用世界公历纪年,更是当然,丝毫不用犹豫了。

  总而言之:

  纪年是要能够永久继续的;

  纪年是宜求世界一致的;

  基督纪年,是已经为世界通用的;

  世界通用基督纪年,是和基督教不相干的;

  中国若用基督纪年,就是用世界通用的公历纪年,于考古,于现代应用,都是极便利的;

  所以说:

  “中国当用世界公历纪年。”

  公历一千九百十九年,

  十月,二十四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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