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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劳动问题?世界的劳动问题?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

  中国的劳动问题已经有了研究的价值没有,现在还是一个疑问。为什么呢?现在的人常说,中国一定不会发生资本家和劳动家的冲突,因为:第一,中国没有大地主和大工厂;第二,中国的真正工人——有专门技术的,有固定职业的,人数很少,并且他们没有组合的知识、能力和组合的机会。这句话从表面上看起来,未始不对,所以我们要研究这问题不免有许多困难,即如我现在所提出来的几件琐屑的事,究竟是不是劳动问题,我自己暂且不决定他,请读者诸君想一想,代我下一个最后的断语。

  北京的车夫小工,他的生活是什么样,我们每天走出大门就可以看见。他们能赚到几个钱,一家老少都靠着他们过活,物价一天高似一天,能保没有一天,侵扰社会的安宁秩序么?我一个同乡亲戚还替我说起一件事。他到前门外去买一顶帽子,铺子里人就拿一顶库缎帽子给他,说这是七十六个铜子。他觉着便宜得奇怪,就问他的缘故,铺子里的人就说,我们是初从外州县来,不是这样,万万挤不过本京的铺子,我们的材料一点多不能比他们差。我们的成本,就便宜在人工上;我们帽作里人,每人每月四块钱,管他吃饭,每天从早晨七点做工起,到晚上十一点钟止,可就比人家便宜多了,所以我们能够有这样的市面。这北京帽作里的工人和北京的东洋车夫,一个是一天做十六个钟头的工,一个是一天拉十二三个钟头的车,还要半夜三更露宿在外面(据叶德尊君的调查[1],见《新中国》第一期)。以帽作工人而论,现在还是一种手工业,因为受了经济上的压迫,已经是这样困苦的生活,将来机器的应用多起来,这般手工业者的劳动竞争,又是什么情形,他们还有活路么?以车夫而论,他们的劳动本来不是正当的,又不是生产的,又不是制造的,也不是司用机器的,不过是托庇了大人老爷先生们的福,做一种转运机械,对于社会经济上,积极方面,一点影响多没有,消极方面,倒可以于社会经济上,生极大的恐慌,现在徒然叫他们自己的生活艰难到这步田地。他们的生活既然如此困难,可以算受了极恶的待遇,他们精神上的堕落,又要到什么地步呢?难道这个对于社会一无关系么?

  以上所说的,还多不是直接生产的劳动。北方几省农人的生活,我不大知道,如江苏、浙江、湖北等省的所谓乡下人的生活,大概差不多,一年四季,早上到晚上,没有空闲的工夫,他们的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的最大原因,就是缺乏科学知识,一味的听天由命,一遇着水旱荒歉,就只得卖妻鬻子,当叫化子,所以江南人有“凤阳婆”的俗话(凤阳地方,差不多年年荒歉,那地方上的人就往江南走,做苦力,女人小孩子,沿路讨饭,孕妇就沿路生孩子。这样的人也不只凤阳地方来的,总称做“逃荒的”,差不多年年秋天有一批到江南)。农家女子除掉帮着做田工以外,养蚕就自己缫丝,种棉花的就自己纺纱。半夜三更点着一盏豆油灯工作。现近来十几年,丝业受到了茧行的垄断,自己养蚕的往往因为桑叶贵,到头来还是得不偿失,白辛苦一场。纺纱的受到了日本纱进口的影响,度纱(手纺的纱)渐渐地跌价渐渐地少了;农家女子到纱厂里领纱回来做的很多,这许多纱大概是为都市里大洋货铺子或者小规模的纱厂所消纳的,也渐渐地有技术上的竞争发生出来,生活也就一天一天难了,这不但是农家女子,就是都市里也很多。一方面生活一天难似一天,一方面消费一天增加一天,现在在江浙一带,连穷乡僻县里面,外国货奢侈品的销路多慢慢地扩张了。外货的输入和国内原料的输出,就把中国劳动界的生活弄成这种不可思议的情状。这不能怪他们只爱外货只爱好看,经济上受了外国贸易的影响,生活是难了,物质上增进了许多虚伪的文明,精神上一点补救没有,创造力一点多不能增进,生活上一点多不能改善,这是当然的结果。

  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农业可以不注意么?要注意农业,农业劳动者的生活可以不注意么?就是手工业——中国现在的手工业者的生活也应当大大注意。现在各国的工业、商业发展到这种地步,大战以后,他们的眼光更全然注在远东方面,中国有了如此之多的原料,自己不能开发,人家决不让他埋在地下的,恐怕到那时候,立刻要生出民族与民族间的阶级问题来,世界的和平——劳动问题的根本理由在那里。我所以要说:中国的劳动问题不是单单劳动界本身的问题,是中华民国全民族的问题。现在欧美劳动界对于资本家的要求,可以说他就是对于中国民族的要求。怎么说呢?劳动界的不平,完全是资本家的专横压迫出来的,资本家要行他的经济侵略主义,所以要用劳动者来做他的机械,资本既然拿人当做机械自然越便宜越好。从前经济上的“重商主义”、“保护干涉主义”、“自由主义”多是经济侵略主义的一种手段,多是对外贸易上的问题。如今由“自由主义”的结果,发生现在的劳动问题,所以也可以说劳动问题是间接从对外贸易发生出来的。不过一国内的资本家所会怀抱一种经济侵略主义,必定是别一国有可以被侵略的资格,现在的日本就是一个好例。如若世界上经济的发展得有一种近似的平衡,资本家也就不用再竭力的压迫劳动界,去行使他的侵略主义了。现在中国放着白茫茫一片大地,怎么能够叫人家的资本家不眼红,中国要是能够发展,世界上经济的平衡可以好一点,全世界的富力增加一点,供给和需要可以调剂一点,各国劳资的协调可以增进一点。所以我要说:各国劳动界的要求是对于中国要求的。他们对于中国要求什么?他们要问问中国人:你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开发富源?使我们的生活总是供不应求,使我们的资本家常抱着对于你们的野心,常常压迫我们替他多做这种侵略的利器。你们为什么不替世界上做工——不替自己做工?使我们每天用极长的时间来做制造种种东西供给你们。中国人把什么话回答他们?

  唉!他们的极长时间——十点钟,中国北京帽作里的小工要做十六点钟的工,上海浦东陆家嘴英美香烟厂的女工要做十六点钟的工。中国人多做工还不能自顾,何况要去顾到别人。这个原因虽然甚多,最要紧的就是缺乏科学知识,吃力不讨好,其次就是藏着富源不去开发,尽做费力不生产的事。因为第一个原因,所以会发生北京担粪夫为着警厅叫他们做粪桶盖而罢工的风潮;因为第二个原因,所以有各处洋车夫问题发生,还有像天津裁缝匠罢工风潮的一类事,这才是中国劳动问题呢!

  我们要解决这些问题,非进一步着想不可。所以中国现在要振兴实业,使用机械,一定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要叫他们的知识欲增进,去求科学上的知识,就不能不想法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使他们有余裕去求精神上的安慰,知识上的增进。第二要叫他们有求学的机会,求学的能力,像山东周村工人青年会的办法很好,果真各处穷乡僻县多有这种有志的青年去帮助他们就好了。不然呢?只有照着政府间接解决劳动问题“惩治盗匪法展期三年”的办法。解决得了么?

  我究竟要问一问:读者诸君!这能算是中国的劳动问题么?和世界的劳动问题有关系么?

  我对于劳动问题的研究很浅,又没有精密的调查可据,不过就眼前的事情说说,还要请读者诸君指教。还有一种头目制度、包工制度和徒弟制度是中国劳动界普遍的现象,《解放与改造》上已经说过[2],我暂且不说了。

  原载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新社会》旬刊第4号

  署名:瞿秋白

  注释

  [1]叶德尊于一九一九年九月《新中国》第一卷第一号发表《社会生活(人力车)》一文。

  [2]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一月,《解放与改造》上曾发表《商店学徒教育》(纵园)、《头目制度与包办制度之打破》(东荪)等文,提出商店学徒教育并非职业教育,以及劳动者受头目虐待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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