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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鬼(1)


  【发表于1927年5月《小说世界》15卷9期。写湖南农村某一富农,因财旺丁不旺,放纵媳妇偷汉,但并无成效。他在临死之前,又给十四岁的孙子荷生娶了一个比他年龄大十多岁的媳妇,这才放心地归天而去。荷生家由于“阴盛阳衰”,经常闹鬼。荷生便请小学厨子住到家里来驱鬼。但驱鬼人一走,家中“鬼”又闹起来了。原来与荷生妻私通的闹鬼人便是那个经常向学生讲鬼故事又勇于驱鬼的厨子。作品揭露了旧中国农村流行夫小妻大的陈规,批判那种不择手段地希冀延续香火的愚昧观念。作者采用喜剧的形式表现人间的悲剧,文笔诙谐含蓄,以庄寓谐,读来耐人寻味。】

  铜邑人谁能明了邹咸亲的身世?他初到铜邑,似乎带来一种好感,迷蒙着一般人的心灵,使人失掉观察他的知觉,连他的住址也今天可以说是这里,明天可以说是那里的。起首他替人家织布,大家称他织布匠,但不久织布匠的名义竟给取消了,他的专业究竟是什么也成了问题。

  他的伯父会算命画符,在乡村建树了些功德,是为着这个,咸亲才被荐在一个小学校当厨子吗?不,以咸亲的才力是颇能自致于青云之上的,瞧,他那长短合度的身段,有魔术家那样的灵活;走路时身体跟着脚步一上一下,有蛤蟆跳跃般的烂熳;一眨一眨的眼睛,嵌在深的睫毛里,在一开合之间,就象有一个一个的计谋闪出来,当前的景物,游移的色相,在人们不知不觉间,他只眼球轻描淡写的那么一溜,就全给纳入眼帘;这足证明他很伶俐。有谁骂他“好狗,别碍着我的路。”他的回答必是“好,我就站开点。”假使有谁支使他“小子,来,给我挡着西北风。”他必定很高兴的说“站在那边哪?”这足证明他很驯良。这样伶俐,这样驯良,谁不愿意照顾他,什么事他干不来?

  他是个单身的小伙子,没有爱人和他彰明的往来。自从伯父去世,他似乎以学校为家,以厨子终老;在厨子任上,一向做事稳健,纵然偶有差错,也与风化无关,自能博得教职员的信仰;那怕教员要大便,也得叫声“咸亲,给我看住这群小牛,别让跑出课堂门一步。”但驯良和善的他,虽则做了临时的学监,连小牛也不肯得罪的,只站在课堂外弄眉挤眼,惹他们发松,教员远远的来了,他使个眼色走开,职务算交代清楚,小牛们也就因此都心感的归化了。

  课余饭后,他手里有的是糖果,使孩子们在怀里流连,口里有的是动听的鬼怪的故事,使他听着优于上课。尤其夏夜,寄宿的孩子搬着凳椅到操场歇凉,茶烟都给他预备好,拥挤的凳上公然留出个坐位来,且相互关照着“这是咸亲坐的,谁都不准占去”。操场的四周,绕着苍郁的古木,泥堆杂草间,昆虫唧唧,黑魆魆的幕下,幼稚的心灵本就给恐惧包围了,偏生咸亲一来,爱讲的又是蓬毛露齿的僵尸和凶狞的吊死鬼的故事,作古证今的讲述,潜伏的妖魔,似乎就在他们的前面跃舞。他们越听越欢喜,越听越害怕,一个个都挤在他怀里,被挤落的,吓得嚎哭,甚至就寝也非他相伴不可,咸亲也似乎是义不容辞的有和他们伴宿的必要;不过,他每讲完故事,少不得叙述点自己能捕妖捉怪的特长,与乎绘画护身符的专技。好啦,他在孩子们中有了名誉,渐渐的连在他们的母亲姐姐们中也有了名誉,咸亲得了伯父的真传,铜邑之鬼,会葬身无所呢!

  孩子们中有个荷生,他的家距校很近,他所以要寄宿的缘故,除了咸亲的糖果和鬼怪的故事外,怕没有别的吧!浓厚的交谊的种子,深深的播种在他俩的心田,因而咸亲每到荷生家量学米时,颇得他的母亲们的厚遇。荷生虽则不久辍了学,这交谊依然是维系着而且更形密切呢!

  荷生家是个畸形的组织,换句话就是女子多男子少。祖父是个勤俭起家的老农,当年感着膝下无儿,五六百亩田产会徒劳一世的无所寄托,时时抱怨。邻里散布关于他的夫人蔡氏的谣言,他很高兴的说:“管她,看能替我养下一个崽不。”可是蔡氏不挣气,成绩毫无,他只得弄到个过继的崽,赶早给娶了媳妇,差强人意的算替他养下一个孙女,一个孙男——荷生,可是不久,这会生产的儿媳偏又守了寡,老农深感着一个孙男没有换洗的,于是年轻的寡妇体贴公公的意旨,领受婆婆的庭训,努力的工作;渐渐在邻里声誉雀起,连那不出闺门的孙女也追步后尘。不过她们没有成绩报销出来,老农可不能不预备身后了,他赶紧替十三四岁的荷生讨了个年龄只比荷生大十来岁的老婆,这才一无牵挂的溘然长逝!

  老农去世后,荷生才回家执政,感恩知报,来往的宾客当然以咸亲为最体己。

  荷生的家宅很宽敞,白天常有咸亲来相伴,倒不见得怎样,可是深夜偏偏到处有些响动。在他的祖母,母亲,姐姐们当然有认为鬼怪的必要,而在富于鬼智识的荷生的脑中,便觉着那是和咸亲所说的一般无二,他问过咸亲,咸亲说“这是阴盛阳衰的缘故。”按之实际情形,谁敢否认这断定?老农健在时尚且阳气衰微,夜间屋前后常起怪声,狗汪汪的乱窜,堂屋里有脚步声,开门声,这里那里,到处有魔鬼潜伏的征兆。老农去世,阳气又骤减了,沉霾的天气,月儿躲在浓云里的时候,群鬼便猖獗起来,在屋后的竹山中嚎叫,甚至争斗,有时沙石飞进来,妇女们不怕那些阴气,只安闲的做她们的甜蜜的梦,全靠荷生这孩子去镇慑,荷生如何不胆怯!

  “咸亲,给我画一朵符吧!”荷生每每要求着,咸亲便“好,缓一下,现在不得空。”的应付着;等他有空了,便又“明后天我到你家里来画吧!”咸亲有时被逼得没法,叫荷生预备一把猎枪。荷生便预备猎枪,白天在山林里打鸟儿显显威风,夜间便拿来打鬼;枪口搁在窗上,枪柄放在被里,梦里听见有声响,风儿吹动了窗纸或耗子偷米所发出的声音,他即刻惊醒,“哼,来了,妈妈的,赶快放!”于是机关一扭,“砰”的一声,万籁俱寂。第二天在竹山或发现一块黄鼠狼吃鸡的血痕,他逢人遍说那是驱鬼的成绩,建树了功勋。他多么感谢咸亲啊!但日久弊生,猎枪失了效力,荷生仍不免要求咸亲画符,而咸亲总是推托着。

  咸亲虽则画了一手好符,但他并不搭架子,更不会在荷生前搭架子,就是别人请他,也一样,他总慎重又慎重;但在同样的慎重中,咸亲却是极情愿替荷生画一朵很灵验的才可以对得住他,对得住他的母亲姐姐们。不过那画符的地点要在荷生家,而且要在夜深时;因为如果万一不灵验,他便可住在他家里就近的通宵的坐镇。但是时期没有到,这要待荷生恳切的请求。

  荷生执政的第二年,祖母去世,寡母不久被鬼缠着,得了鼓腹病,因为她不肯公开的诊治,过信自己的秘方,于是结果不妙,跟着婆婆一道。常常不愿嫁的姐姐,也在那年嫁后,在婆家吞洋火死了,原因是丈夫诬陷她不规矩。她们的魂说不定时时回家来相聚,荷生一方面要对付野鬼,一方面又要对付家鬼,于是除放枪之外,还按季节焚化纸钱,不过总是没有多大的效验。

  咸亲到杂货店去,必走捷径由荷生家的竹山走过,顺便在荷生家歇歇脚。一天,他似乎预知荷生家又闹着鬼,照例的在他家里闲坐,那时荷生正坐在大门外的石凳上消闲。

  “咸亲,你快来,我告诉你一件事,昨晚我家里又出了鬼啦!石子,酒杯大一个,打得屋瓦哗喇哗喇的响,她是死家伙一样,捏她的腿,动也不动,我真个蒙头蒙脑的闷在被里吓出了一身臭汗。你看有什么法子,啊哟,你来得正好!”荷生一见咸亲,指手划脚的报告这恶劣的消息,余怕活现在他的脸上。

  “我不信,那有这样凶的鬼!”咸亲眼睛一眨一眨的微笑。

  “不信就不信,我难道骗你,真是……”荷生不高兴。

  咸亲以“我不信……”将荷生一激,果然料敌如神的激出了荷生的不高兴,于是一种计划涌上他的心头,脑壳斜着,白眼珠朝上翻,回忆起往事,口里虽则“不相信”,脑袋里却能翻出许多的故实,证明鬼怪在荷生家横行并不是绝对虚无杳渺的事:

  “呵,呵,难怪。我记得这口塘。”咸亲手指着眼前的大塘,“乙未年枫树湾兄弟争祖产,在塘磡上扭打,淹死了两个在水里,这你也许知道的。竹山里呢,就有王大嫂上过吊,哎哟,那吊死的样子呵,真吓人!舌子掉出来尺把长,眼睛珠子暴出来比算盘子还大,那么的惨死,保不定冤魂不散!还有……”

  “还有什么,别再讲了,讲得这样凶险,到了晚上真是要我的命,咸亲真爱作弄人!”

  “别忙,让我讲给你听喽!我每回夜里走过竹山,总觉着离身的五六尺远有一阵阴风,由这儿忽然就吹到那儿,这一定是什么鬼怪在躲避我,这倒不是骗你。鬼是——自然是有的,不过象你说的那么凶,我还没碰过。”

  “骗你是畜生。”荷生气得当天发誓,“你想,一年中间,老了两三个人,这不是鬼是什么。妈妈在世的时候,我每夜睡了一觉醒总听见她房里响动。第二天问她,她说好象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她怕是婆婆的阴魂回来了。你不信!象昨晚那么一响,你不怕才是真本事!”荷生涨红了脸,跟咸亲赌气,随即又补一句:“你不信,你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一晚试试看。”

  “那怎么行,学校虽则放了假,我还要守屋。而且你们亲亲热热的,我干吗要来打你们的岔!”

  “那要什么紧,你是怕她吧,她,我要如何就如何,你放心。”

  “不成,不成,你晚上有伴,让我一人在鬼窝里送死,那我不干。”谈锋早已入港,咸亲还进一步的顶着。

  “那末,就同在一房睡吧,我房里有两个床,真搭架子,你这家伙!”荷生终于许他一个最惠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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