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怂恿(4)


  六

  牛七在政屏家干着急。二娘子虽是上了吊,而政屏一个人闹不起劲,所听到的只有“二娘子脸上通红的,鼻孔里有气流出入”的噩耗,“二娘子被通了气”的消息,也微有所闻,不过不曾证实,他真气得热血倒流,在室内彳亍个不住,直到两点钟后,才见到四五个穿长衫马褂的和两个戴大眼镜杖着旱烟袋的白胡子老倌,带着五六十短衣赤足的大汉浩浩荡荡的拥进下仓坡的大门。牛七的精神奋发起来,春风满面的接待那些蒋家村的绅士,并且请他俚号令带来的那些汉子,四散在原拔家。他跟他俚画蛇添足的谈了一阵,把担负这次事变的重任,堆在他俚的肩上:

  “二娘子自从上了政屏的门,两年啦,周围邻舍,没一个不讲她贤慧。政屏对她,重话都没讲过。本来喽,她自己这样在行,谁敢讲她半个‘坏’字。这回为啦受了裕丰的欺侮,不明不白的死在隔壁,谁不瞧得气愤,寒家就是死截人毛种,雅要跟他俚拚一下子的。只是讲到来龙去脉,人总是蒋府上的人。”牛七眼睛周围巡视探形势,“诸位老爷是平常接都不到的,今天既是看得起政屏,都发了大驾,那末,政屏吃了亏,雅就不是蒋府上各位老爷的光彩。嗐,嗐,嗐,位老爷看对不对。”牛七眼睁着仍在巡视,他效了秦庭之哭,自然得到那些绅士的“是,是,是”,于是他胆壮了,即刻吩咐着政屏:

  “政屏,你关照蒋府上的人一声,只管放威武些,这是人命案,不要太便宜了裕丰。硬要在这回把他家里洗成流水坑,想什么就要什么,不好生办出来,就把原拔家毁啦!再讲,这是人命案。”牛七越说越声音大,“闹出了祸,诸位老爹跟我七爷担当就是。我七爷不信邪,就是碰得恶老虫雅要咬它一口。”他一手斫空气的喊,捏着拳头拍胸脯,头向侧面一摆,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政屏应着,带啦白胡子老倌们到原拔家去查看个实在。

  预备来大显身手的这群莽汉,本闷得发晕,忽然得了政屏的暗示,于是原拔家的桌椅跳舞起来,杯盘碗筷,响声杂作,同时还有许多人叫嚣着助兴:“把谷仓打开。”“把大门取下来当柴烧。”“把家里的祖坟掘了,妈的。”“……”真是天都闹转了。

  但天崩地裂的声音,骤给一位来客镇住了。那来客在人丛里挤进去,这群纠纠的汉子竟先让出一条路来,痴痴的站着看。那来客的魁梧,红脸盘,服装的完美,到处显出“了不得”。他虽是戴着眼镜,但似乎不大看见下仓坡有这许多英雄在耀武,只低着头,谁都不理,一直冲到原拔的卧室。原拔家人互相传语,脸上浮出喜色,好象得了救星,吓散了的灵魂又归回了。“这不是裕丰的豹子,就是举人,总而言之,至少是裕丰请来的大好老。”蒋家村的人这样猜着,没得从前那样放肆了。

  牛七听说原拔家来了一位红脸汉,知道是日年,他当着许多人臭骂:

  “哼,他来了怎么样,日年,我还不清楚,裕丰隔房的穷孙子。他伯伯打流,偷人家的家伙,当众丢过丑。全屋都是跛脚瞎眼的,娘偷和尚还说不定,读了这些年载的书,还是个桐油罐,破夜壶,猫屁不通的红漆臭马桶!这没出息的杂种,我料他跳起脚雅屙不出三尺高的尿。政屏,你去看看,他如果不安分,叫些人结结实实的排他一顿。”牛七跳起来咒,口里的唾沫飞上了政屏的脸。他骂,是会骂,能不能“排”,却没有他的责任。

  政屏跑到原拔家,日年正跟蒋家村的绅士开谈判,其余的挤在后面,集中视线,注意日年的议论。政屏知道形势不对,日年果然有些不安分,可是牛七要他排日年一顿的话,竟无从入手。

  日年起首对蒋家村的绅士们道歉,借他俚的力量镇住可怕的暴动,随又质问他俚带那么多人来的用意,语意中带有“趁火打劫”的讽刺,又请禧宝、政屏等当事人将事实辩明,那时旁大进省去了,由禧宝、政屏据实报告,辩正。日年再逐项简洁中肯的解释:什么“买卖手续不清的责任”喽,“禧宝、原拔、裕丰界限很分明,陷害原拔近于可笑”喽,“二娘子自杀嫁祸的无聊”喽,这许多富于理性的事实,竟封住了那些绅士们的嘴。他俚无从抗辩,悄然的先后散去了。然而坐镇东边的牛七却坚持着,大概裕丰不洗成流水坑,他不便就收场。

  二娘子躺在床上有呼吸,有热度,脸上红艳艳的,只是口眼紧关的。原拔家人寸步不离的谨防着。胆小的原拔娘子那时雅安闲的说她那老鸡婆孵鸡蛋的要事,孩子们聚在一块抛石子,小通州时时“可怜啦,我的二娘子死得真惨啦!”假哭着凑趣,有时也来几句“死得够了吧?”的俏皮话。真个,他俚看二娘子死到几时,大有任其自然之势。二娘子脸上硬露出死得不耐烦的神情,大概她死了这么大半天,不免有些肚饿和尿胀!

  这样的情景,谁敢闹人命案,掀天的波浪,竟平静下去,这是牛七意料不到的,半夜三更,不很相干的,谁肯陪着他丧气,蒋家村的不消说,牛七的四爷,雅只顾他自己干净,走了,只剩得牛七在东边屋里对政屏发脾气:

  “你们真无用,以后看还找得到这样的好岔子不?蒋家村的人雅真是些饭桶,来了这么好几十条,没得一条中用的,半天啦,没闹出一眼子印象,唉,真气死人,气死人!”牛七拍着腿唱埋怨,埋怨了一阵,仍是不甘心,“政屏,我的话你是不肯听的,事情闹到收不了场,你雅不能怪我,时候不早啦,我是要少陪!”牛七前行了几步又站住。“但是原拔伢子不肯多出钱,人不要抬回来,听见吗?我走了,有什么事你跟五婶婶商量商量就是。”政屏知道他的臭脾气,送他出了门。

  政屏的五婶婶跟牛七有意见,因为她怜惜二娘子活受罪,才出头来调和。她向原拔商量,要他出百把串钱,放鞭爆赔礼,原拔不答应。五婶婶是专走五湖四海的女光棍,刁横的牛七雅蛮怕她的。她对原拔说:

  “原拔爹,你想想,二娘子尽留在你这里,于你有什么好处。可以抹糊就抹糊点吧!这件事就是政屏没道理,你是读书明理的大量人。家里又富足,就可怜他这一趟辛苦,雅可怜二娘子这趟糟蹋吧!我是不相干的,只愿邻居的和好。实在和不了,雅不关我的事。”

  原拔生怕二娘子会饿死,承认出五十串钱,和放爆竹,政屏自然不敢再坚持,于是猪钱和赔款点交清楚,爆竹一响,二娘子依然笔直的死着被抬回了家。

  七

  第二天晚边,原拔在屋后的竹山散闷忽然发觉四五丈远的政屏家的后门口走出个穿长衫的蛮汉来。

  “这件事,真吵了七哥的心!”政屏送他出门,很难为情的忙鞠着躬说。

  “这有什么讲头,都是自家人。”那蛮汉头都不点的仍带责备的神气答,他忽然瞧见了原拔,急忙的直往前冲,即刻,他那伟大的肉胚,在暮色朦胧的竹山黯处消逝了。

  二娘子呢,可怜,她自从死过这一次,没得谁见过她一次。真个,她是被活埋了。但是,雅奇怪,空几天,玩青苗龙的玩到下仓坡,谁都出来瞧热闹,政屏也出来了,只是他的房门虚掩着,门湾里有一堆黑影,迎龙的鞭爆就从那儿放出来,惹起许多人打哈哈。

  八

  热闹的端节过了,在省垣勾留了一晌的旁大回了家,到裕丰闲坐,那时郁益、禧宝都在店。

  “哙,我说,宝先生,前回下仓坡那对货味儿何如咧?”旁大莫名其妙的问。

  禧宝没回话,涨红了脸,眼向郁益一睃,转背朝着旁大,把舌头吐出来两寸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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