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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马明带着胡树、胡松搜左边,关杰带着区细、区卓搜右边,丘照、王通、邵煜、马有一直闯到后进,见门就开,见房间就搜。最后,还是丘照这支人马,在厨房后面一个堆放破烂东西的小房间里,把陶华跟何娇起了出来。大家见人已救回,也不多留,便替他们松了捆绑,簇拥着走出乡公所,大模大样地回到何勤家里,又从那里浩浩荡荡地走回农场去。这一仗果然打得有声有色,虽然没有交手,没有伤人,却使得东沙乡的绅耆父老,大为震动。他们奔走呼号,一致主张严办。乡长何奀去向他的堂兄何不周报告,还哭了一鼻子,说要辞职不管。何不周再去找公安稽查站的站长梁森,梁森还是不理,说偷鸡摸狗的事情,他管不着。事情还是原封不动地搁着。

  又过了十多天,大家看见何福荫堂的账房和东沙乡的乡公所,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便都笑那些老爷们、大哥们平日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如今也不过虎头蛇尾,银样蜡枪头,奈他们不何。加上周炳又从宝安县城寄了信来,说经过半个月查访,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准备从那里经过广州,再绕道下香山县去找。关夫子是印刷工人出身,文墨深些,就把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到尾给大家念了三遍。大家想念着周炳,纷纷揣测他旅途如何,身体怎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等,把那乡公所发生的大事情都忘记掉了。

  其实这个时候,周炳已经离开宝安县,坐火车回到了广州。他是半前晌到的。两只脚一踩着广州的泥土,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姐姐、胡杏、何守礼这些人。但是第二个念头又想,应该先去芳村市头后面找他的干妈冼大妈。她是从前沙面洋务女工黄群的表舅母,又是赤卫队员、共产党员冼鉴的堂婶子,说不定能知道冼鉴、冯斗、谭槟这些人的消息。她又是靠收买酒楼茶馆的菜脚下栏度日的,去迟了怕她已经上街,又得耽搁一天工夫。于是他一面想念爹、妈,一面咬紧牙关,从东堤、长堤走到西堤,每经过前年拿枪跟敌人对打过的地方,就站下来悄悄凭吊一番,最后又从西堤坐渡船到了芳村。

  幸喜冼大妈在家,更可喜的是黄群也在那里。这一位干妈、一位大姐见了周炳,就象隔世相逢的亲骨肉似的,一边一个搂着他,亲亲切切地哭了一场。周炳知道黄群在顺德一间厂子里做缫丝女工,从前省港大罢工时在一起的女工章虾,如今也在那间厂子里干活,都还平安,觉着有些安慰。他也把这两年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了她俩,特别把自己和麦荣大叔的相见不相亲,把自己和金端同志的合而又离的情况,说得十分仔细。后来大家谈起大罢工时的朋友,那印刷工人古滔,洋务工人洪伟,都没有消息。至于冼鉴、冯斗、谭槟等人,就更加不知下落了。

  到了中午,冼大妈给他俩做了饭吃了,黄群就回顺德去,周炳把行李放下,单身回到河北,再进行打探。他先到西来初地何锦成家里去看他的老妈妈何老太。她都快七十岁了,人还麻利,精神奕奕的。何锦成剩下的孤儿何多多已经四岁,虽是瘦些,也长得满有志气。其余的六个孤儿也长得不错,有些都六、七岁大了,见了周炳,都拉着手叫叔叔。周炳拿了些钱给何老太,帮补他们的伙食,又问何老太,组织上有人来过没有。何老太说有倒有,只是都不留姓名地址,搁下一些伙食钱,抱抱孩子们,就走了。周炳写下自己的地址,叫何老太交给那些送钱来的人,就告辞出来。随后他又到第七甫志公巷黄群的妈妈黄五婶家里,留了自己的地址;最后又到莲花井程仁的家里去看他的老母亲程大妈,和程仁剩下的孤儿、跟何多多一般大小的程德玩了一会儿,同样留下了地址,才走出来。

  谁知道一只脚才跨出莲花井,还没走到惠爱路,他就十分地想念起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来。这里离他的家很近了,他只要转一个弯儿,再转一个弯儿,只要十分钟,他就可以挨着他的爸爸,靠着他的妈妈吃一个酥脆的杏仁饼,或许再加上一个甜甜的薏米饼。可是不成。那到香山去的轮渡快要开身了。他不能因为要见爹娘一面,却误了这一班船。他必须立刻到香山县石歧镇去。他必须立即把金端、冼鉴、冯斗、谭槟之中不论哪一个找出来。第一赤卫队的好弟兄们在等待着呢!

  他带着一颗隐隐作痛的心回到芳村,给周铁和周杨氏写了一封信,说目前还不能回家看他们,要他们一接到二哥周榕的消息,立刻告诉他。寄完信,他就挽着藤箧,夹着雨伞,告别了冼大妈,踉踉忙忙地搭上了香山轮渡,往石歧镇赶去。这石歧镇是香山县的县城所在,人烟稠密,生意兴隆,满街都是吃的、穿的、玩的、戴的,海产十分丰富,洋货也堆积如山。

  周炳进了客栈,就连忙四处打听。旅馆、酒店、客栈、“咕喱馆”、酒楼、茶室、粉面馆、熟食摊子、轮渡码头、长途车站、大板车行、转运过傤行,以及药局、钱庄、戏院、神庙,一切医、卜、星、相,人多聚脚的地方,也不管能问的、不能问的。该问的、不该问的,他都去打问过了。除了有一间住着无家可归的单身汉子的咕喱馆,说仿佛记得一个多月以前,曾经有个仿佛叫做谭槟的渔民在那里住过一宿,以后就不知去向以外,其他地方,竟是毫无踪影。这样子,在石歧、前山这些地方混了半个多月,周炳又带着一颗隐隐作痛的、抑郁烦闷的心,回到了第一赤卫队的驻地震南村。

  【十六、一个谜】

  恰巧阴历十一月初六那一天,是天上的玉皇大帝诞辰,也是人间的胡柳满二十一岁的生日。太阳很好,四处金光闪闪,暖和得跟春天一样。胡源跟胡王氏要去收椰菜,却心疼胡柳,不让她下地,把她独自一个,留在家里煮番薯,准备款待客人。胡柳梳洗完了,就拿红头绳编了一条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换了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烫得服服帖帖的黑竹纱衫裤,点起香烛,拜过玉皇大帝,就坐在灶台前面看火。锅里冒着乳白的浓烟,也冒着香喷喷的甜味儿。她望了望四周,看见到处都干净、光亮,整整齐齐的,便点点头,低声哼着心爱的歌曲,拿起剪刀,在五颜六色的彩纸上,温柔淡定地剪着。

  一会儿,她剪成了一幅寿星行乐图,一幅天仙下棋图,一幅丹凤朝阳图,一幅松鹤千岁图;又剪成了几篮大小不一的蟠桃,几盆颜色深浅的牡丹,还有好几对各种体裁的寿字。她把这些花鸟人物往各处一贴,那破烂农家登时变成了神仙境界,到处也都有了过生日那派高兴欢喜的气象。她自己显然也快活起来了。那些剪纸本来都异常精妙,活灵活现,有些仿佛会说话,有些仿佛会飞、会动的,可是她还不称心。只见她这里站上去补一点,那里攀上去加一绺,一直到她自己觉着都过得去了,才又点点头,笑一笑,坐下来添火。后来,她看见天色还早,就坐在矮凳上,顺手拿起一本木鱼书来,低声唱着。那本木鱼书叫做《拗碎灵芝》。她刚好念着陶三春的后母郎氏诬捏她勾引年轻猎户燕贤贵,她父亲陶国裔强迫她自尽,她就气愤投河那一段,唱着唱着,胡柳十分同情陶三者的遭遇,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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