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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可以听得出来,周炳的声音里有的是坦白、快乐和单纯,跟他平时说话里面所包含的调子一模一样。他说这么勇敢豪迈的大言壮语,却没有使唤高亢铿锵的声调,也没有露出慷慨激昂的神色,倒象是一个懦弱、胆怯、迟钝、愚昧的孱子在那里喃喃絮语的一般。胡柳无可奈何,最后说了一句满不相干的闲话道:

  “学堂里不是开了学么?没人上课怎么办?”

  周炳心平气和地笑着,拿起雨伞和藤箧子,随口答道:“不要紧,我已经请了假。这学堂没有我,一样办得起来。”说完就走了。胡柳追出巷子外面,望着他的宽阔的背影出神。他去久了,胡柳又追到螺冲小桥边,躲在一棵香蕉树后面,拿眼睛送他,一直送到他隐没在蛇冈西面为止。

  谁知周炳走后的第七天,震南村里就闹出一件大事儿来。那天晚上,何娇约陶华在村东小帽冈前面的观音庙会面。这观音庙虽然淡中清还有些人去烧香磕头,但是没有庙祝,也没有其他闲杂人等,是个极其清静的去处。陶华跟马明、关杰、胡树三个人商量,觉得应该去走一遭。马明不放心,就叫马有陪他去。又吩咐马有只要在庙外等候,留心看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替他把风,一面也是保护他。陶华进得庙里,借着微明的月色,在观音大士的神象前面,看见了何娇。两个人并排坐在一个蒲团上面,细细地谈起心来。

  谈了约莫一个更鼓,越谈事儿越多,越谈头绪越乱。何娇看见陶华英伟健壮,醇厚热肠,如果这个人肯拉她一把,她就能脱离苦难,终身有托,谁也不敢再来欺负她;陶华看见何娇苗条细瘦,心地善良,就想如果这个可怜的女子能够抗住那些浮华子弟的糟蹋,跟自己一起过日子,他就不知道会多么幸福。正是两个心事,一样相同。后来何娇催促陶华道:“该是怎样,你得有个定着。郭标那鬼东西时常来啰嗦,我倒不怕他。我爹、娘也不喜欢他。可是二叔公何不周那肥猪就厉害了。咱家是他的长工,他说怎样就怎样。除非你不吃饭,你敢不依?这两天,他要咱全家大小都搬到江边的棚寮去,跟其他的长工住在一起。我跟你离得远了,见面难了。我还怕他这里面会有什么花招呢!”

  陶华用手轻拍她的脊背,安慰她道:“不要怕,小姑娘。他要你搬,你就拖着。实在拖不了,你就搬。同在一个村子,还怕他活活地把你吞下肚子去?至于说到正式办事,那就得钱。你使了他何不周的银纸,你不还债,他总是拿住你的把柄,说什么他也不会依的!”何娇将身子更靠紧陶华一些,撒娇地说:“我怕。我怕会出事情……”陶华捏起拳头,把骨节捏得历历作响,说:“那除非咱俩一同逃走!可是——”他想说可是他还有一班兄弟,离开不得。不过他还没说出来,何娇倒抢着先说了。她说:“那怎么行?我爹、娘只得我一个。爹老了,娘又多病。我一走,他们准活不成!”陶华叹了一口气道:“这社会真是困死人!既然进退两难,那咱俩就支撑着再说吧!”他俩越谈越甜蜜,可是越谈越伤心。何娇躺在陶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着,那眼泪珠子穿过微明的月色,淅淅沥沥地落在那青年汉子的宽阔多毛的手背上。

  在胡源家里,马明、关杰、邵煜、丘照、王通、胡树、胡松、区细、区卓几个人静悄悄地坐着,等候陶华的消息。看来大家的心情都快活、平静。后来马明和关杰下棋,邵煜、丘照、王通围着看棋。胡树、胡松也挤在灯下补衣服。胡柳拿一把剪刀、几张黄纸在原来她兄弟睡的空板床上剪来剪去,区细、区卓也坐在床边看。大家都没有说话,胡柳忽然放下剪刀,推开面前的碎纸,叹口气道:

  “妈,也有这些天了,也不知道人到了什么地方了。”

  胡王氏还没来得及回答,邵煜早从棋盘里抬起头来,笑着插嘴道:“又有哪些天了?凑起来才不过六、七天。他到了什么地方,会有信来的。”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笑了。王通暗中扯扯他的衣服,意思叫他知趣些,别多管闲事。邵煜也觉着自己说话不得体,那斯文、灰白的小脸叫小煤油灯映照得通红。区细和胡源差不多同时开口,区细说,“吉人自有天相;”胡源说,“正所谓行人遇贵人!”就这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时分。胡柳心细,忽然听见远处有人飞跑而来。大家正惊愕着,只见马有从门外撞了进来,嘴里连声嚷着:“坏了,坏了!”

  大家忙问什么事,马有说他正在庙门外把风,忽然有四个团丁来“捉奸”,他立刻通知陶华,叫陶华跟何娇往西边走,他自己往东边走。谁知那些团丁不来追他,却去追赶陶华,后来就把陶华、何娇两个带到乡公所去了。胡树听了,很不服气,就沉着脸责备马有道:“你们有两个人,他们也不过四个,打也打得过的,光顾得跑干什么!”邵煜也不满道:“你跑了,叫大哥一个人对付四个人。真脓包!”胡柳一听,就哭叫起来道:“天哪!可怜的人哪!”王通却不愿听这些,只一个劲儿催促马明道:“参谋长,下命令吧!如今该怎么办?”马明和关杰对望了一眼,跟着用手把棋盘一推,对大家说:

  “全体出动!冲进乡公所去!把陶华、何娇抢回来!”

  谁也没有多说话,一阵桌、椅、鞋、屐响动声,十条汉子一齐走出门外,向村西街市旁边的乡公所快步前进。到了乡公所,既不问讯,也不说话,由迫击炮丘照做开路先锋,一直冲了进去。

  这时候,东沙乡乡公所里也没有什么人,乡长何奀从来很少上乡公所来,乡文牍王先生早已回槐冲村、他自己的家里睡觉去了,只剩下七、八个团丁在这里上夜。这些团丁平时鱼肉乡民,倒绰绰有余,如今要他们对付这班生龙活虎的农场工人,却不是材料。当下这些人看见丘照他们来势汹汹,知道是为陶华跟何娇而来,也没人敢出头拦阻;只有一两个乖巧的,赶快去乡长何奀家里送信,其余的人就都站在天井里、大门外,嚷叫恫吓,凭着嗓子壮胆。那乡公所有多大地方,禁不起这十条大汉一阵翻桌、推椅、踢门、砸窗,早已弄得支离破碎,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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