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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天亮了雨停下来。胡杏猛然惊醒,见身边睡了一个男人,知道事情不得了了,连忙跳到地上,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就往外跑。何胡氏叫她吵醒了,问是谁人,她也不答话。跑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拉开趟栊,推开矮门,走出巷外。巷子外面精湿的,这里一汪水,那里一滩泥,浑没个干净地方。那棵粗生壮养,一天一天只顾往高里长,按时开花,按时换叶,从头到脚,一身都是生趣的白兰花,经过一夜的风雨摧残,这时候叶缺枝断地仆倒在地上,看来竟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样子。胡杏坐在白兰花旁边那张又湿又冷的石头长凳上,只是对着那棵白兰花掉眼泪。好象有一个念头,象电光似地闪过她的心里。她又象和别人说话,又象和自己说话,又象说出了声音,又象没说出声音,没头没脑地说道:

  “你又不回来看看,这里闹成什么样子了呀!”

  这以后她就全身麻木,既不会想,又不会动,象一尊泥菩萨似地坐在白兰花旁边。从早晨到中午,还是那样坐着不动。何家跟陈家的六个使妈,阿笑、阿苹、阿贵、阿发、阿财、阿添,一齐站在门口商议,这个说她痴呆不懂人事了,那个说她疯了。原先在大奶奶房里的阿贵说:“大奶奶今早对大家说过,二少爷昨天晚上已经收了她做偏房,待我问她一问,看她知道不知。”说着,她就走上前,拿屐板敲着麻石地堂,说:“喂!喂!恭喜你了,二少奶!”胡杏还是楞楞地望着白兰花,完全没有听见。这一整天,何家的里里外外,简直闹得地覆天翻。原来何守义一早起来,疯癫大发,吞下多少照片,全不济事。见人打人,见东西摔东西。

  几个人夹着他,闹了那么一整天,闹得大家筋疲力尽,也没有谁想起门外还坐着一个胡杏。看看到了晚上二更天,周炳的妈妈周杨氏实在急得没有办法。她想,从前胡杏是丫头,护着她一点还不要紧,如今胡杏是何家的人了,自己怎么好出头呢?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豁出命来,把胡杏抱回自己家里神楼底,安顿在周炳原来的床上睡了,又跑过何家,责问何胡氏为什么不管胡杏。何守义那时已经叫大家拿绳子捆定,蜷卧地上,看样子乱挣、乱撞,还不安静。何胡氏指一指地上说:“少爷还不自在呢,丫头烂的,算是老几?她愿活就活,愿死就趁地软吧!”

  不提防三姐何杜氏在神厅外面听见了,她正是丫头出身的,就哭闹起来道:“是呵!丫头烂屄,当奶奶的还烂嘴、烂心肝呢!我就是丫头,你凭什么欺负我!你这样糟蹋人家的姑娘,看你何家昌盛不昌盛!”不料这句话气恼了何应元,他从二娘何白氏房间跳出来,打了三姐一个嘴巴,骂道:“何家就是昌盛!莫非祖宗也得罪了你们?”何杜氏大哭大嚷,要生要死,简直无法开交。后来何守仁出来,把何杜氏扶回房中,百般安慰,趁乱又偷偷亲了她一个嘴。

  不想大奶奶何胡氏正打门外经过,见这般情况,又大吵大骂起来。她骂何杜氏、何守仁不要脸,又骂何应元父子同穿一只鞋,又要立刻把何杜氏赶出大门外面,骂得污秽不堪。何应元又跳出来,打了何胡氏一个嘴巴,说:“这有什么不得了?我高兴起来,还把她赏给他哪!你气死?”就这么吵着、闹着、闹着、吵着,没有个完……

  【九、余庆坊快事】

  自从上回发生了那次不愉快的事件之后,张子豪倒是经常回家。一回家,他就暴跳如雷,拍桌子、敲板凳地,看见什么都骂。从前陈文英老盼望着他回来,现在反过来,倒希望他不回来才好。一见他骂人,就说:“这是怎么回事?你好象吃了热饭似的!鬼王一样,叫孩子们见了都害怕!外边有什么称心如意的好地方,只管玩几天就是了,又急忙着赶回家来丧谤人!”张子豪瞪起两只小眼睛说:“怎么,我自己的家,我自己倒不应该回来了?你要是多余我,我从今以后就不进这门槛!”

  陈文英摊开两手,耸耸肩膀,象一个有教养的外国妇人似地说:“亲爱的,谁又跟你斗气来?我只是说,该骂的你骂,不该骂的你骂它做什么?况且粗声粗气的,叫别人听见,也不象个上等人的所为。”张子豪采纳了他夫人的意见,把声音压到很低,低到门外听不见的程度,咬牙切齿地说:“对。我就是恨你们那个周炳,我就是要骂你们那个周炳!他是个什么人,我是个什么人?他对我就能够那样傲慢无礼?哼,他自己也不应该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样子长得好的戏子,而我呢,——唔,只要我动一个小手指头,他立刻就要变成齑粉!”

  陈文英婉转地规劝道:“子豪,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同是上帝的羔羊,你怎么好拿富贵去骄人呢?”张子豪说,“我很怀疑他是一个潜伏的共产党,——而对于这种人,你不能拿教义去和他周旋。”陈文英不以为然地说:“他如果是共产党,他怎么能够不参加广州暴动?”张子豪更加不以为然地驳她道:“你是一位博爱的、和平的、尊贵的夫人,你自己又没有参加广州暴动,你怎么会知道他也没有参加广州暴动呢?”陈文英说:“弟弟的来信说得明明白白,周炳的确没有参加广州暴动,你又不是没看过信!”张子豪想了一想,就摇头叹息道:“文雄在财政经济方面是个精明的人,可惜在政治上不是那么里手。”陈文英生气了,说:“是呀。我们陈家的人本来就没有你们张家的人抵手能干,不说这个了。你说说,你到底要拿周炳怎么发落?”张子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用力将茶杯往碟子里一放,说:

  “我要他按照我的意思到寅丰搪瓷厂去做工!”

  陈文英噘着嘴说:“你这个想法才叫做妄想!他是那样一个直性子的年轻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子豪横蛮地说:“我不管他是个直性子、弯性子,反正我要他屈服!”陈文英眼中含泪道:“你这样做,就是要逼出人命。你不念他是我的表兄弟,难道也不念他是你那周家拜把兄弟的亲骨肉么?”张子豪冷笑道:“青年人,——谁都会做点傻事的。我跟周榕换帖,就是这一类孟浪的行为。我恰恰念着他是你的表兄弟,因此凡事都留着几分,如果他仅仅是周榕的兄弟,我对他就不会那么客气了。你的面子大,你就该担保他改邪归正才是!”这样子你一句,我一句,陈文英就哭着、闹着,和张子豪争吵起来。他两个人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两方面的气势都不算小,因此吵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是不分高下。末了,陈文英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用一种至大至刚的神气决然、断然地宣布道:

  “总而言之,闲话一句:我不许任何东西伤害周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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