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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当时还没入席,周铁看见杯、碟、碗、筷,摆得整整齐齐,就笑着对其他两人道:“我说舅舅、三姨爹,这里是三家巷,不是维新路,这回就请真地入席吧!不然,酒都凉了!”他一提起酒凉,那两人就想起大家不约而同地被拘押到公安局门口,彼此无意中碰面时的情况,先自笑了一阵子。后来区华接着说:“我一进公安局,就对那法官正式声明,他们这样干,简直算请我白吃饭,回头饭钱我是不付的。他们死不肯相信,你有什么法子!”

  杨志朴摸着两撇胡子,十分开心地说:“我早就说过:岑春煊不如龙济光,陆荣廷不如岑春煊,莫荣新不如陆荣廷,陈炯明不如莫荣新,刘震寰、杨希闵不如陈炯明,蒋介石不如刘震寰、杨希闵。这叫做虽然个个横行,但是一蟹不如一蟹!”大家一听,都大笑不止。陈万利见越说越不象话,不乐意他们在自己家里乱谈政局,恰好这时候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来,他就问杨志朴道:“舅舅,你们读书多,见识广,我那孙子今天满月,老天爷就刮起大风,下起大雨,这是什么朕兆?”杨志朴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古人都说云从龙,风从虎,这是说他将来一定是个风云际会的龙虎人物。”大家都说不错。这样,才把他们的国事谈话岔开了。

  狂风暴雨过后,中秋明月慢慢地升将起来,何守义早就和他的知心好友罗吉、林开泰、郭标等三个人一道去长堤大三元酒家打牌喝酒去了。家中无人,何胡氏就叫阿贵把鸡、鸭、鱼、肉端几盘到房里来,又叫开了一大瓶玫瑰露酒,要单独和胡杏两个人喝酒赏月。吃了一阵,喝了几杯,何胡氏见胡杏不大肯吃,也不大肯喝,就问胡杏道:“你为什么不喝酒?”胡杏胆怯地回答道:“我不会。”何胡氏喝了点酒,脸也红了,兴致也高了,就说:“喝酒这个东西,有什么会不会的呢?不高兴,就不会,一高兴,也就会了。别瞧我不会喝酒。一高兴起来,这一瓶玫瑰露也碍不着什么事儿呢!”胡杏告饶道:“二姑,话是这么说,可我从来没喝过。”何胡氏说,“这我就不相信了。前年我就听人说过,你跟周炳喝了酒!你的酒量大着呢!”胡杏娇羞地捂着脸说:“哎哟哟,臊死人了!那是拚了命喝的。喝那么一小杯,一直醉了我半夜呢!”何胡氏想了一想,面带愁容地开言道:

  “唉,孩子,这也不能怪你。我刚离开震南村,嫁到省城来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人地生疏,无亲无故,只想回,不想呆,也不知哭了几回,想了几遍,多少不惯呵!后来住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这才慢慢服了——人总是要服的呀!今天是中秋,家家户户都要团圆欢聚,咱俩来满满喝它一杯,只当是在震南村过节,跟大家伙儿团圆欢聚的一般吧!”

  胡杏听了她这番话,句句落在心里,深深地受了感动。她一只手扶着桌沿,一只手举起酒杯,歪着身子,又敏捷、又娇嗲地一饮而尽。酒一喝下去,她的脸就红了,红得象玫瑰花一般艳丽。那金黄色的眼珠子的溜溜地转动,那深深的笑涡儿在脸上跳跃不停,那小小的嘴唇只管咂得唧唧地响,那稚气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要停也停不下来。何胡氏看着她,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又说:

  “小杏子,你看我如今落在他们何家,人也老了,势孤力薄,听他们要宰就宰,要剐就剐。不要说想找个外家的人给我出出头,就是有了一咸二苦,想找个地方诉诉苦,也是没有的呢!你虽是我的远房侄女儿,也就是我的外家的人了。此后咱俩要亲亲地,近近地,你给我护着点,我给你护着点,这样才好哇。来,再喝一杯!”

  胡杏搭拉着脑袋,态度严肃地吃着。她的莲子脸儿微微颤动,她的柔软的黑头发也跟着微微颤动。她十分同情她的姑姑,想给她做点事儿。听见何胡氏把她当做自己人来诉苦,她的心都软了。她服服贴贴地又喝了一满杯。她的心里面发出一种象个大人似的,仗义不平的感情来。她的圆眼眶含满了泪水。何胡氏又说:

  “其实呢,也用不着算什么姑姑侄侄。人家二娘有大少爷,还娶了大少奶。人家三姐正宠着,又有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我有什么呢,就那么个可怜的糊涂孩子,又不争气。我多么盼望养个女儿,可是日盼夜盼,——如今老了,没指望了。你就答应做我的女儿吧!来,咱娘儿俩干这一杯!”

  胡杏真是受宠若惊。只见她甜甜蜜蜜地憨笑着,伸长那丰满的,富于弹性的脖子,咕噜咕噜地又喝了一满杯。喝完了,只张着嘴呵气。喝第一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辣的;喝第二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苦的;喝第三杯酒的时候,她觉着那酒是又香、又甜的了。她胸怀坦荡,心花怒放,无忧无愁,无戒无备,竟把那姣丽风情,不遮不掩地暴露在何胡氏的眼前。何胡氏自从把胡杏买进门之后,只见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三年多来,都没见过她这副动人的样相,当时也看得呆了,在心里惊讶不已,赞叹不已。

  不久,胡杏觉着自己的头有点重。不久,她觉着自己的眼睛有点朦胧。又不久,她又觉着自己的脸有点紧,喉咙有点干,舌头有点胀。她尽力敛抑着,控制着自己,但是禁不住何胡氏上一句、下一句,左一杯、右一杯地灌她,于是她就痴痴傻傻地笑着、喝着、喝着、笑着,一直喝到沉沉大醉,连远方那隆隆的雷声,近处那虎虎的风声,她都完全听不见了。何胡氏见她已经烂醉如泥,就把她先抱到自己的床上挨下,然后又走进套间里,把烟盘子从何守义所睡的床铺上端开,四处打扫了一下,才把那已经不省人事的胡杏抱进套间,搁在何守义的软枕之上,放下帐子,嘴里吟沉自语道:

  “就算你过得了五关,难道你还守得住麦城!”

  果然不久,何守义就喝得歪歪倒倒地从外面回来。一进房间,就问母亲道:

  “那家伙呢?”

  何胡氏得意地点点头,用嘴藐一藐后面套间,说:

  “人家等着你洞房已经等了多时了!”

  这时候天空中轰隆响了一声大雷,连屋里的电灯都眨了几下眼睛。紧跟着,那秋风扫着落叶,从白云山顶上咆哮而下。风到之处,雨点象冰雹似地打下来,屋顶树上,全打得乒令邦郎地响。一阵疾雨过后,又是打闪,又是鸣雷,又是横风,又是斜雨,不到一顿饭工夫,把一座灯光灿烂的广州大城,淋得变成湿漉漉、静悄悄、白蒙蒙的荒凉一片。这风、雷、雨、电,你接着我,我接着你,竟整整地闹了一个通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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