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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讲起来,都不免要惋惜嗟叹一番。甚至那些尖酸刻薄的婆娘们,挖苦起别人来,都往往带上了胡杏的名字道:

  “你尽管骚情什么呢?你几时见过人家胡杏穿绫罗绸缎,搽脂荡粉来!”

  这一天正是阴历除夕。天黑不久,主家大小在吃团年饭,胡杏一个人溜了出来。周炳虽然忘记了她,她却一心惦着周炳。出了大门,信步走到周家,周家原本是人丁兴旺的,这会儿死的死,逃的逃,嫁的嫁,出门的出门,坐牢的坐牢,只剩下周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过年。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到处可是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大扫除,贴红钱,蒸年糕,炸油角,祭祖,拜神,样样做到。

  一看见胡杏,她就夸奖道:“杏儿,你真是长大了。三年前,你才那么一点儿。你看如今,浑身的肉都长出来了,浑身的劲儿也长出来了!”说着,她拿手去理胡杏前额上的散乱的刘海,又拿手去把胡杏的全身只管摸,只管捏,捏得胡杏痒得不行,一个劲儿嘻嘻地笑。那笑声低沉甜蜜,微微有点儿沙哑,十分好听。捏了一会儿之后,周杨氏去舀了一碗猪肉汤出来,叫胡杏坐下来吃。她一面看着胡杏吃,一面说:

  “唉,杏儿,坏了,坏了。女孩子家长出个男孩子般的胸膛来了!——那样厚,只管朝前挺,成什么雅相!不过咱们旧脑筋说话,你也不要在意了,现在时兴,那就算了……可也真怪,怎么一看见你,我就心疼——心里只管发软!怪不得人家说你是翻生区桃。真是的呢,论身材,论相貌,你两个都不一样。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那么一股劲儿,硬是象得十足!——要说都说不出来呢!”

  胡杏只管柔顺地听着,痴痴地笑着,那浅棕色的眼睛,好象有千言万语,嘴里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本来想打听一下周炳的消息,又怕撞着她的心病,带累她伤心,就没敢开口,只顾低下头喝汤吃肉,吃完了就回身出来。三家巷外面虽然正是隆冬季候,却一点也不冷。灯光灿烂,树木玲珑,和从前热闹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和周炳手种的那棵白兰树,虽然枝干还细,发叶也不多,却显得茁壮可喜。她坐在白兰树下那张石头长凳上,和那白兰花就说起话来:

  “白兰花呀白兰花,区桃姐呀区桃姐,你是聪明能干的,你是有灵有圣的,你一定要保佑出外的行人平安,你一定要何佑炳哥早点回来,你一定要保佑我脱离灾难,骨肉团圆!”

  白兰树轻轻地摆动着。那叶影儿在她头上、身上、手上轻轻摇晃,好象在抚慰她。那嘎嘎的细碎声音好象在回答她的祝愿,极有情致。过了一会儿,她又呢呢喃喃地对白兰花说道:

  “今年,回家是回不成的了!如今已经是年三十晚了,——什么动静都还没有呀。不过不要紧,不回就不回!炳哥叫杜发给我捎的话,我就是相信。到死那一天还相信!炳哥四处奔波,拿起枪来和那些当官的对打,不正是为了我么?——可是,象古语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这一仗没打赢,下一仗一定会打赢的。你说对么?有一天,他会骑着马,带着几十个、几百个赤卫队回来,就在这巷子里,当着众人大声说:‘都走吧,都回家吧!那些卖身契都作废了,都不算数了!’唉,那该有多好!多好!多好!”

  白兰树照样轻轻摆动着。叶影儿照样轻轻地在抚慰她。嘎嘎的细碎声音照样在回答她。天空上的星星也站在树梢上向她点头。何家、陈家酒席上那些杯盘撞碰的声响,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胡杏呆呆地对着白兰树望了一会儿,就想起眼前许多烦恼的事儿来。自从周炳出门之后,时间虽不太久,却出了许多事儿。这里面,有一些确实叫人担心害怕。头一件叫她担心害怕的,是她慢慢发觉,别人都管她叫“翻生区桃”,这本来不是一件坏事,开头听见,她还有些欢喜。可是后来她觉着,别人这么说了之后,总拿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瞅着她,要不就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知搞些什么名堂。陈万利、何应元这些老爷,陈文雄、何守仁这些少爷,开头还摆架子,只拿斜眼看她,后来就忘了身份,当着众人也对她评头品足,论短道长起来。

  陈万利跟何应元更是倚老卖老,动手动脚,极不规矩。要不是何胡氏寸步不离,严严看着,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就这样,翻生区桃已经很不好当,偏偏那疯子少爷何守义,也来凑上一份儿。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只有小疯,地没大疯。除了照常吞吃照片之外,没闹过什么大乱子。有时好起来,还有一两分清醒,懂点人性。不过即使在他有一两分清醒的时候,也只有胡杏跟他说话,他能听从几句,别人不行,连他亲娘胡氏也不行。遇着他狂乱暴躁的时候,更是只有胡杏一个人,才敢走近他身边,使他稍为安静就范。这么一来,疯子吃饭睡觉,都离不开她,把她缠得紧紧的,别的谁都不要,真叫她浑身都不自在。这还不算。还有第二件。第二件叫她担心害怕的,是那疯子少爷何守义的书友罗吉。

  这个人从前曾经对何守义说,周炳是共产党,要杀头,他们跟共产党一起照过相,也要杀头,这才把何守义吓疯了的。如今他却常常来何家找何守义。在何守义稍为懂点人性的时候,他也喜欢跟罗吉说说笑笑,有时还跟罗吉上街去玩耍。开头还只是上上茶楼、酒馆、影戏场、戏院子,闹一些吃、喝、玩、乐的把戏,后来胆子大了,就赌钱,抽大烟,嫖私娼,什么都干,——所谓“吃、赌、嫖、吹四淫齐”了。这些事情,家里当然不知。何胡氏看见何守义老是要钱花,也不问他怎么花法,只要他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就只管拿钱堆他,唯恐他不肯去胡花,在家里沤出病来。

  那五短身材,胸凹背驼,两只眼睛象鬼火一般的罗吉,因此也经常出入何家,何胡氏还把他当贵人看待呢。胡杏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却闷在心里,不敢对何胡氏说出来。那家伙来往惯了,胆子越来越大,起初还只是对着胡杏阴森森地狞笑,说些不三不四的昏话,后来一见面,就说下流话,做下流相,简直动手动脚了。胡杏恨他恨得要死,可是碍着何胡氏,也对他无可如何。这也不算,还有那第三件。第三件叫她担心害怕的,倒是她自己的二姑何胡氏。这大奶奶从前只会捞起藤条、棍子打她;后来慢慢改成用手指拧她,用指甲掐她,这已经比藤条、棍子厉害了;没想到近来打也少了,拧也少了,掐也少了,只是一味子缩起腮帮,对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直把她笑得六神无主,摸不着一点头脑。

  小时候,胡杏听妈妈讲过熊人婆的故事,那熊人婆吃人之前,就是要痴痴迷迷地笑一顿的。她最害怕大奶奶这个笑。可是大奶奶不光是笑,有时还好没来由地一味称赞她。何家小姑娘何守礼有时教她认识几个字,大奶奶就说她是“孟丽君”将来要中女状元。有时大奶奶找一样什么东西,翻箱倒柜找不着,胡杏一口就说出来了,东西果然在,大奶奶就说她真是鬼灵精,不是神仙下凡,一定是妖怪投胎。最是何守义疯癫狂暴,失去人性的时候,一家人都束手无策,唉声叹气,只要胡杏一走上前,低声说上一半句话,他登时就驯服安静下来。这不能不叫何胡氏大为赞叹;认为那只能是命中注定,前世有缘——胡杏不懂这些,她只觉得害怕,十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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