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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文英受了一惊,微微皱起眉毛说:“做做好心吧,谁又犯了你了?”

  周炳浅浅一笑道:“不是犯。你看见的,在上海,白种人和日本人才是主人,中国人和印度人、安南人都是奴隶!活着当奴隶!能够当出什么味道来!”

  陈文英斟了一杯酒,递给他道:“喝吧。我也喝。可是我今天晚上喝得太多了。你的话讲得也有道理——大概是你还不习惯的缘故,习惯了就好了。我倒觉着你说假话的时候,更加逗人喜欢。那时候,你更加象一个有学问,有教养,有性格的文明人。到得你自以为说真话的时候,你就不象一个文明人,变得粗鲁,野蛮,拗性,暴戾,仿佛不那么聪明,仿佛不那么可亲,——简直叫人难堪呢!”

  周炳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陈文英也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她喝的时候,拿眼睛悄悄地瞅了他一下,觉着他如今是一只浑浑噩噩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他是个打铁匠,又想起他是个皮鞋匠,是个看牛娣,就懊悔刚才自己说他不象文明人的话,怕戳中了他的卑贱的身世,恐防他因此伤心。她的脑筋一动,立刻转了个话头道:

  “不过不谈那些吧。我倒有个事儿要问问你呢。你说,你整天奔出奔进,心神不定,看来吃不安、睡不落的,好象你在寻找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这到底是什么缘由?”

  周炳一听这句话,立刻满脸春风,张大嘴巴笑。那对乌黑的眼珠子闪出强烈的光,好象就要烧着的一样。陈文英觉得他整个儿都活起来,漂亮起来。他正准备告诉他大表姐,他的确是在寻找一件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在广州的西瓜园对全世界宣布了自己的政纲的中国共产党!——也就是金端、麦荣和自己的哥哥周榕这样一些人!可是突然之间,他又从陈文英的脸上看出一种狡诈和试探的神气,象刚刚不久以前看见过的一样,他于是就把所有的热情激动的话咽住了,只是简单地回答道:

  “我在追逐一个幻想。你不是已经观察出来了么?”

  陈文英面对面听一个青年男子说出他自己心中的秘密,不觉满脸通红起来。她使劲把自己镇定一下,装出平平淡淡的口气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幻想,值得你这么苦苦追求的?”

  周炳仰起脑袋说:“那是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追求过的。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圣洁的幻想。为了这种幻想,多少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连生命那样宝贵的东西都贡献了出来,一点也不觉着可惜!”

  他那虔诚和热烈的情绪使陈文英大受感动。她决定冒险追问下去道:“阿炳,既然如此,你简单明了地把它说出来,好不好?”她这样问的时候,她的心止不住怦怦地跳。她的发抖的手指拿起酒杯,送到嘴边,没有喝,又放下来。周炳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站起来。象一个顽童似地对她笑着,笑了许久,才说:

  “这不能告诉你。这对你是一个秘密。也许是个永远的秘密。”

  说完,他做了个鞠躬的姿势,离开了张子豪的书房。陈文英听着他的脚步,知道他是回到三楼、他自己的房间去了。这时候,孩子都已经睡下。她叫阿云来收拾了酒席,又叫阿秀来给她铺床。一切停当,她自己也就去睡。哪知道这一夜,却翻来复去睡不着。她的脑子里老在想着:“周炳所追求的幻想,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是爱情么?不。不。不可能!”她用了好几种理由推翻了自己的假定。但是她又想道:“什么是英雄豪杰都追求的东西?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圣洁的东西?什么东西才能够使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连宝贵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傻瓜,只有爱情呵!”这一着想通了,陈文英又想第二着:“既然是爱情,那么是谁呢?是自己么?不。不。不可能!”

  她列举了阿云、阿秀、江妈、春兰,都不象。是认识了什么新的女人么?也不象。最后,她觉着最大的可能还是她自己。她流出眼泪来了。哭了一会儿,她索性扭开台灯,披了衣服,坐在床上,自己教训自己道:“你还胡思乱想什么呢?赶快祈祷吧,赶快忏悔吧。你是有夫之妇了。你有三个儿女了。你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但是接着,她又给自己辩解,用不算很低的声音说:“不,才三十岁,怎么就算老太婆?《少年维特之烦恼》里面的夏绿蒂,难道不是这样子的么?她不是有夫之妇么?她有孩子没有?不管她。反正有没有也差不了多少!”陈文英就这么翻来复去地想着,越想越真。

  “这不能告诉你。这对你是一个秘密。也许是个永远的秘密。”她重复着周炳这句话,随后用丝棉被蒙着自己的脑袋,一面哭,一面叫嚷道:“我的上帝呀!是了,是这么一回事了。这是肯定不幸的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是无法挽救的了!”

  【二、翻生区桃】

  周炳在上海,把广东的熟人一个一个地都想起来了,只是偏偏忘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三家巷里何家的丫头胡杏。这时候,她已经十四岁,确确实实长成一个逗人欢喜的大姑娘。她经常穿着她家二少爷何守义穿过、不要了的男装旧大襟衫,破长裤子,拖着一双烂尾木屐,可是这褴褛衣裳却遮不住那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高高的身材、细细的腰,——那样天生的一副美丽的躯干。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免蓬头垢面,可是这蓬头垢面却遮不住那圆圆的莲子脸儿,尖尖的下巴尖儿,圆圆的眼睛抱着两个长长的向长弯的眼角儿;——更不用说那一脸娇憨的笑容,和左边脸蛋上那个又大又深的酒涡儿,——那样天生的一副美丽的相貌了。左邻右里都暗暗惊奇。有些老大娘一把抓住她,看上半天都不放手。大家都不明白,这西门口一带地方,有多少翠围珠裹,身娇肉贵的姑娘,却偏偏都没有长好,单单何家一个丫头,长得这么好,好得出奇。大家都说这叫做:

  “妹仔长成小姐相,皇帝拣条乞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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