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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1)


  她坐在丈夫的遗像前面,这位老实的吕太太,捧着水烟筒,独自个儿咕哝着:

  “日子过得那么快啊!后天竟是他的百日哩。过得真快啊!那么快啊!”

  眼泪糊糊涂涂的在往胸口那儿挤,便眨一眨眼,绉着眉想,想到那天他眼皮翻呀翻的就翻了上去。……

  她拧住了他的人中,哭着喊:

  “你醒回来哪,爹!爹!”

  他的紫嘴唇抽搐着,挣扎了半天,嘴一歪,用最后的一口气哭了出来,两颗瘦眼泪挂到干枯的脸上,鼻子里边流出清水来,眼皮便闭上了。

  “爹,你答应我哪!醒回来啊!醒回来啊!爹!你怎么不会说话啦!”

  可是他连气也没叹一口。

  “他就那么去了!那么去了,扔下了我!”不信地摇了摇脑袋,想到他的脸,想到他的笑,想到他说话的声音,想到十八年前一同坐着马车游徐园的日子,想到廿年前在大舞台看梅兰芳演天女散花的日子,他的轮廓是那么新鲜地,活生生地在她的记忆里边生存着,就像昨天还在那儿跟她抬杠儿似的;于是又想到自己怎么跟他吵架,怎么跟他胡闹,使他为难。

  “为什么待他那么坏呢!天哪,可怜他一辈子没好好儿的吃一点,穿一点,没安安静静的玩一天,可是他就那么去了,又没好好儿的给他做过一天水陆道场,念给他一本经,连锡箔也烧得不多,梁皇忏也没拜过。一双空手来,一双空手去,怎么对得住他啊!他怎么就那么去了,一个大也不留给我,一句话也不交待我,叫我拿什么给他拜忏,给他做道场呢?日子过得那么快,九十八天了!百日总该好好儿的给他念些经,我总对得住他啊。”

  太息了一下:“可是,我拿什么去给他念经呢!”

  便放下了水烟筒,扳着手指,在心里边儿盘算着:

  “只四十二元钱,三龙初一进店,得办桌酒请先生,请同事,总得十二元,还有三十元,百日那天,一堂焰口,一堂忏,拜梁皇忏得十三名和尚,八角一名,十一元,香火一名,祭菜,香烛面点,纸札,茶担……”

  算了半天,三十元钱怎么也不能够,除非那堂焰口不放;老实的吕太太越算越心烦,末了,只得叹了口气道:“叫我拿什么去对得住他呢”

  想到他在世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就一阵心酸拿手帕抹了抹鼻子,慢慢儿的把他的好处一件件的想了起来,越想越想不了,越想越伤心,便抽抽咽咽的哭起来。独自个儿哭了一回!

  “只四十二元了!怎么用得那么快?这三百元还是初七那天从恒康钱庄里拿出来的。怎么用得那么快!”抹干了眼泪,一面抽咽着,一面皱着眉想:“房租七十五元,饭菜三十元,米十元,油盐酱醋八元,一共是一百二十三元,电灯五元五角三分,一百二十八——算它一百三十元吧,柴九元二角,那么,是一百四十元,厨司十元,林妈五元,苏州娘姨五元,二十元加一百四……还有!给他做了个材套三十四元半,算三十五吧,加起来也只一百九十五,差多着呢!难道零零碎碎就用了那么多吗?对了,还有巡捕捐三十二元七角五,扫街钱一元,就算一共是二百三十元吧,现在只有四十二元了,差二十八元,该死!怎么零用就用了那么多呢?该死,这钱省下来,可以给他放焰口了,还可以用九个和尚,天哪,我真该死,我怎么对得住他啊!”

  她又哭了起来,一面嘴里含糊的说:“你也不能怪我哪,爹!你又没一个大留下来,又没交待一句话。你知道他们怎么欺侮我的,你瞧瞧他们的脸啊!我总对得住你的,你死下来那一样不用钱,我真的全用完了,我问谁去要呢。这次只好委屈你了,我放焰口放不起,你不能怪我哪,爹!”

  可是她慢慢儿的又想了回来:“放焰口没多大用处,也是放给野鬼看,请请他们的。爹不会怪我的!可是,话是那么说,我怎么对得住他啊,他生前没待错我,他是那么善良的人。这么多人没一个对得住他,可是我怎么能对不住他哪!我向谁去要钱呢?他又死了……问他们去借一借吧?”

  想起了上次满七时问他们借时那一张张难堪的脸,她又拿不定主意起来了。

  “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借钱是那么难啊!”

  老实的吕太太坐在那儿尽那么想,想到十二点钟才拿定了主意:“死也要向他们借的。他们不借,我就拼了这条命吧,我总该对得住他!”那么地想着,连自己也感动了。差一点又掉下眼泪来,眨了眨眼,一阵疲倦掩了上来,“我总该对得住他的!”那么地说着便睡熟在圈椅里边了。

  第二天,她吃了中饭,稍微梳了一下头发,便急急忙忙的跑到三叔那儿去。三叔家的在那儿打牌,三叔躺在烟铺上面烧烟。她坐在烟铺那儿,自己的嘴问着自己的心:

  “怎么开口呢?”

  商量了半天,便自言:“明天是他的百日哩!”那么太息了一下讲了起来。“三叔,你看怎么给他做法?”

  三叔把烟泡在手指上面滚了几下才说道:“叫七名和尚拜堂忏吧,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这轻淡的话蜂螫似的刺痛了她,她打了个寒噤说道:“那不会太对不住他吗?”

  “这还不是做给活人看?”

  “我想叫十三名和尚给他拜堂梁皇忏,晚上叫九个和尚放堂焰口,你看怎么样?”她偷偷他瞧着他的脸。

  他却不动声色地:“也好。”

  她怕他心里想,自己没钱,还这么做那么做,就陪小心似的说道:“我想过了百日也没什么时候可以给他烧锡箔了,要做也只有那么一天了,再说七里也没好好儿的给他做一次,所以想给他拜一堂梁皇忏。”

  他不作声,在那儿慢慢儿的,挺有味的烧他的烟。

  “白天十三名和尚,晚上八名和尚,一名法师,再加两个香火,八角一名,法师一元六,得二十元钱,再加香烛,祭菜,纸札,彩灯——你看预备几桌素菜?总有几个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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