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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时代(4)


  我经过反复考虑,决定到杭州去。我并没一定的目标,但知道杭州有二、三个中学(包括一个教会办的)。母亲却怕我一个出远门,许多事不熟习,首先是住在什么地方。我家纸店的经理听说我要到杭州去投考学校,就说,杭州一家纸行,和我家纸店每年有二、三千大洋的交易,纸行的收帐员一年两度来乌镇收帐,彼此极熟。他写封信给这收帐员,包管可住在纸行。

  母亲觉得可靠,就让我一人去了。此时是阴历十一月,正冷,母亲叫我穿了羊皮袍去。我到了杭州,找到了那纸行,拿出介绍信,一个五十来岁穿猫皮袍子的人自说他就是常到乌镇收帐的人,而且仿佛还见过我。这个纸行规模不小,有客房,收帐员引我进一间房,说,你们店的经理来看货样,就住在这间房。

  住定以后,我找报纸来看,才知道只有私立安定中学招考插班生。第二天上午纸店派一个学徒送我到葵巷的安定中学。出我意外,要插四年级下学期的,只有我一人。考试很简单,只考国文、英文。我怕纸行的学徒等得不耐烦,匆匆忙忙完卷,留下住址,就回纸行。

  这时我考虑,是在纸行等候考试结果呢,还是先回家去。纸行老板此时也知道我是乌镇泰兴昌纸店的小老板,便留我多住几天,派那个收帐员陪我游了西湖,还在楼外楼吃了饭,这都是纸行老板请客。据纸行老板说,私立安定中学的校长姓胡,是个大商人,住宅有花园,花园里有四座楼,每座楼住一个姨太太。他办这安定中学是要洗一洗被人呼为铜臭的耻辱。隔了一天,安定中学通知,我已被录取。这时我自然高兴,但归心如箭,急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母亲。

  到家后,母亲就打点我到杭州求学该带什么东西,我却专心读《昭明文选》。以后每逢寒假暑假回家,我就读《昭明文选》,从头到尾,大概读了两遍,恐怕还不止。

  寒假已完,我到安定中学。当时不像现在那样,甚至也不像北洋军阀时代那样,公立学校没有通用的固定课本,教师爱教什么就教什么,私立学校更不受约束。私立安定中学的校长想与杭州中学比赛(按:杭、嘉、湖三府的中学,后皆改称浙江省立第一中学校,浙江省立第二中学校,浙江省立第三中学校,其他各府中学也都照改,始于何年,我记不清了),凡是杭州的好教员都千方设法聘请来。当时被称为浙江才子的张相(献之)就兼教三校(安定、一中,另一教会办的中学)的国文课,另一个姓杨的,则兼两校(安定而外,也在教会办的中学教国文)。张献之老师教我们作诗、填词,但学作对子是作诗、词的基本工夫,所以他先教我们作对子。他常常写了上联,叫同学们做下联,做后,他当场就改。

  张先生说,昆明大观楼的长联,恐怕是最长的了。他在黑板上写此长联共一百八十字: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
  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
  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倾晴沙,九夏芙蓉,
  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
  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
  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
  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
  一枕清霜。

  张先生并将长联逐句作了解释。然后叫大家就西湖风光也来做一对长联。大家乱凑一阵,始知求长不难,难在一气呵成,天衣无缝。

  张先生曾就西湖的楼台馆阁所挂的对联表示他的意见。他认为“翠翠红红处处莺莺燕燕,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这对联虽见作者巧思,但挂在西湖可以,挂在别处也可以;只要风景好的南方庭院,都可以挂,这是此联的弱点。西湖上的苏小小坟,只是一个小小的土馒头。覆盖此坟者,是一个小的石亭,有八根石柱,上面刻满各种对联。这些对联都不曾署名,都是赞美苏小小的(按:苏小小是南平时一个侠妓。又嘉兴县前有苏小小坟,云是晋妓,不知是一人或二人也)。

  张献之老师则独称许一个短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并解释道:湖山对风月,妙在湖山是实,风月是虚,元曲中以风月指妓女者甚多,风月即暗指墓中曾为妓。地对人,亦妙,天地人谓之三才。铸金,杂书谓越王勾践灭吴后,文种被杀,范蠡泛五湖去,勾践乃铸金为范像,置于座右。铜,古亦称金,不是今天所说的金。说苏小小可铸金,推重已极。张先生还就本地风光说:南宋称杭州为临安,以为首都,于是他在黑板上写一首七律,以作怀古诗的示范。这首诗,我记不清是张先生自作的呢,或是前人所作,但诗的前六句(律诗八句)我至今还记得:“大树无枝向北风,十年遗恨泣英雄;班师诏已来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

  张先生说“上方谁请剑”是倒句,意即谁请上方剑,诗词中此种例句甚多。上方对高庙以物对人甚妙。高庙即南宋的第一个皇帝高宗。这首诗对高宗有讥讽之意。

  张先生经常或以前人或以自己所作诗词示范,偶尔也让我们试作,他则修改。但我们那时主要还是练习作诗词的基本功:作对子。张先生即以此代其他学校必有的作文课。

  张献之先生后来曾任中华书局编辑,他的著作,今尚印行者为《诗词曲语辞汇释》,这是一部工具书。

  另一个国文教员姓杨,他的教法也使我始而惊异,终于很感兴趣。他讲中国文学发展变迁的历史。他从诗经、楚辞、汉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杂剧、明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明传奇(昆曲),直到桐城派以及晚清的江西诗派之盛行。他讲时在黑板上只写了人名、书名,他每日讲一段,叫同学们做笔记,然后他看同学们的笔记,错了给改正,记得不全的给补充。这就是杨老师的作文课。我最初是在他讲时同时做笔记,后来觉得我的笔无论如何赶不上杨先生的嘴,尽管他说得很慢。于是我改变方法,只记下黑板上的人名、书名,而杨先生口说的,则靠一时强记,下课后再默写出来。果然我能够把杨先生讲的记下十之八、九。

  除了张献之老师和杨老师,安定中学的历史地理教员都不错,教数学的不及嘉兴中学,教物理、化学的都是日本留学生。

  一年半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九一三年夏,我在杭州私立安定中学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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