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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嘉路上(2)


  草间似乎有秋虫也还在叫。虽不怎样放纵,却与永无片刻静定的人声,凝成了厚重的一片,压在这夜的原野。远处,昏茫茫的背景前有几点萤火忽上忽下互相追逐。俄而有特大的一点,金黄色的,忽左忽右地由远而近,终于直向路轨旁的人群来了。隐约辨得出这是一个人提着灯笼。但即在这一刹那间,这灯光熄灭了。可是人们还能感觉出这人依然直向这边来,而且加入了这里的人群,在行列中转动,像一个陀螺,不多时,连他的声音也听到了,急促然而分明,是叫卖着:“茶叶蛋——滚烫白米粥。”

  这位半夜的小贩,大概来自邻近的村庄。那边有金色的眼睛,时开时阖的,大概就是那不知名的小村庄。听说为了“抽壮丁”,也为了“拉洑”,有些三家村里,男子都躲避起来了,只剩下女人们支应着门户。也许这位“半夜的小贩”就是个女的罢?然而列车刚过了松江站时,车上突然涌现出大批的兜生意的挑夫,却是壮丁。他们并不属于路局,他们也是所谓战时的“投机者”,但据说要钻谋到这么个“缺”,需要相当的“资本”。

  提着“诸葛灯”的路警开始肃清轨道的工作。这并不怎么容易。侵占着轨道的,不单是人,还有行李。于是长长的行列中发生了骚动。但这,也给旅客们以快慰,因为知道期待中的火车不久就可以到了。

  只听得一声汽笛叫,随即是隆隆的重音,西来的列车忽然已经到了而且停住。车上没有一点亮光。车上的人和行李争先要下来,早已挤断了车门,然而车下严阵以待也是争先要上去的,也是行李和人。有人不断地喝着:“不要打手电!”然而手电的青光依然横斜交错。人们此时似乎只有一个念头:怎样赶先上去给自己的身体和行李找到个地位。敌机的可怕的袭击暂时已被忘记。手电光照见每一个窗洞都尽了非常的职务:行李和人从这里缒下,也从这里爬上。手电光也照见几乎所有的车门全被背着大包袱的——挣扎着要上去或下来的——像蜘蛛一样的旅客封锁住了。手电虽然大胆地使用着,但并没找到合意的“进路”,结果是实行“灯火管制”,一味摸黑“仰攻”。说是“仰”攻,并不夸张,因为车门口的“踏脚”最低一阶也离地有三尺多。

  人们会想不通,女人和小孩子如何能上车。但事实上觉得自己确实已在车中的时候,便看见前后左右已有不少的妇孺。

  黑茫茫中也不知车里拥挤到怎样程度。只知道一件:你已经不能动。你要是一伸脚,碰着的不是行李便是人。

  两三位穿便衣的,有一盏“诸葛灯”,挤到车门口,高声叫道:“行李不能放在走路口!这是谁的?不行,不能挡住了走路!”行李们的主人也许就在旁边,可是装傻,不理。

  “不行!挡住走路。回头东洋飞机来轰炸,这一车的人,还跑得了么?”便衣们严重地警告了。

  行李们的主人依然不理,但是“非主人们”可着急了,有四五个声音同时喊道:“谁的东西?没有主儿的么,扔下车去!”这比敌机的袭击,在行李的主人看来,更多些可能性,于是他也慌了,赶快“自首”,把自己的舒服的座位让给他的行李(然而开车以后,因为暗中好行车,这些行李仍然蹲在走路上了)。

  便衣们这样靠着“群众”的帮助,一路开辟过去。群众从便衣的暗示,纷纷议论著敌机袭击的危险,车厢里滚动着嘈杂的人声,列车却在这时悄悄地开动。

  有一个角上,吵闹得特别有条理:似乎丢失了什么小物件(因为失主们老是说:口袋里都摸过了,没有)。同伴的三四位在互相抱怨,谁也不肯负责任,都是女的口音。一根火柴被擦亮了,这不服气的三四位打算在地下找寻。

  “谁在那里点火?你不要命?”有人这样喊。

  火也随即灭了,大概那根火柴已经烧尽。但立即第二根火柴又被擦亮,并且接着就是光芒四射的灯火;原来那三四位女客想得周到,还带着洋烛,此时就公然使用。抗议的声浪从四面八方起来了,但勇敢的她们付之不闻。

  这是太“严重”了。车里谈着闲天的人们都停止了谈话,瞌睡的人们也陆续惊醒——人们的眼光都射在那烛光的一角,晃动着的烛光这时也移到座位底下了,隐约看见三四个女人的身子都弯着腰向地下寻找。同时,也已经有人挤过行李和人的障碍,到了她们的面前。烛光突然灭了,附带着厉声的呼叱:

  “懂么?不许点火!再点,叫宪兵来抓!”

  “可是我们丢了东西……”女人的口音,是淮海一路。

  “等天亮了再找!”

  这应该可以是“结论”了,然而不然。三四个女人的口音合力争辩她们必须赶快找,并且屡次说“找东西,又不犯法”。这时又有一人挤到她们面前来了,用了比较和缓的口气,这人说:“可是你们点火,就犯了法。你们看,车里不是没有电灯么?这不是铁路上要省钱,为的是防空,——知道么?”

  她们不知道。她们来自上海租界的工厂,从来不知道什么防空。但她们知道已经动了众怒,只好闷着一肚子的疑问等候“天亮”。

  列车已经通过了两个小站。都是悄悄地开进站,没叫一声。都只停了不多几分钟。站上只开着一两盏灯,车窗外昏暗中顶着盘子的小贩,慢声叫卖着“丁蹄,蹄筋”。

  这以后就到了一个气象森严的大站,这就是嘉兴。

  从外扬旗起,就看见引进车站的一串电杆上,路灯莹然放射光明;灯影下每隔十多步,有一个横枪在肩头的士兵。月台上,虽非“照耀如同白昼”,却也开着不少的电灯。几条车道全给占住,只留中间一道有一辆机关车去了又来,啵滋啵滋喘气,一个忙碌的传令兵。列车们,连上海来的也在内,都黑黝黝地依次靠着,等候放行。

  机关车第二次去了又来,挨着那曾经发生过“防空问题”的一节车;机关车上的独眼发怒似的直瞧住这一节车,照得车里雪亮。似乎这给了那三四位女客一个暗示。她们觉得这是她们及早找到失物的机会,而且,也许她们作过这样的推理:“既然车外可以有那么多的灯火,为什么车里不能呢?”——于是她们勇敢地再拿出她们的法宝,自备的洋烛来了。

  这一次,车里没有人抗议,荧荧的烛光移上移下,摇摇然似乎表示得意。另外有人也擦着火柴抽烟了,烟圈儿在车外射来的光波中轻盈起浮。但在女客们的洋烛尚未尽迫使命以前,车窗外又来了命令的声音:

  “不许点灯!懂不懂规矩?”

  “懂的。可是,一会儿就完……”

  “不行,不行!”不止一个声音了,并且用木棒什么的敲着板窗。于是在呶呶不起声中,洋烛光终于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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