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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嘉路上(1)


  一 一月五日的上海西站

  这天下午三时,上海西站沸腾着无数的行李和无数的旅客。站内,平时是旅客们候车的地方,这天“候”在那里的,却是堆到天花板高的箱笼和铺盖。

  “昨天挂了牌的行李,还堆在站里呢,——喏,那边,你看!今天的么?明天后天,说不定哪天能装出。”

  月台上一个“红帽子”大声对一个旅客说。①

  ①“红帽子”当时火车站的装卸、搬运工人所戴制帽上因箍以红布,故被称为“红帽子”。

  这天是阴天,一列铁闷车又紧挨着月台,几盏电灯放射着苍白的光亮,其实灯光亦不弱,然而人们总感得昏黑。这天空其中太多的水分,加之太多的人嘘出来的水气,大概已经在月台上凝布成雾罢?看月台顶的电灯,委实像隔了一层雾。

  一盏临时电灯像一个火黄色的牛奶柿,挂在一张板桌上面,这是临时的写行李票的办事处。围着这办公桌一圈的,是“红帽子”,也有旅客。这一圈子以外,运行李——不是进铁闷车而是进站的手车,川流不息地在往来,在跳跃。

  “上西站”确是进入了“非常时代”;“上西站”平时清闲惯的,这天(自然不仅这一天)饱和着行李和旅客,也饱和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人们对话,非提高了嗓子是不行的。

  “上西站”,这天有海关职员的临时办事处,检查行李,给报运的货物开税单。“上西站”,这天有路警和宪兵在留心汉奸。

  这天的“上西站”饱和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天空,有敌人飞机的声音;远远传来的,有炮声,敌机投弹的轰炸声,甚至卜卜的机关枪声;站外,指定的狭长地段上,有着无数候车的旅客们的嚷嚷声,——争执,抱怨,等得心焦时无目的的信口乱谈,小孩子的啼哭,还有,警宪维持秩序的吆喝声。

  这天从早上起,大炮和机关枪的吼叫到处可以听得;从早上起,敌机数十架轮番轰炸沪西:三架一队的敌机几次从西南来,掠过“上西站”顶空,有时且低飞,隆隆的发动机声压倒了“上西站”的一切嘈音。

  大约四时半罢,三架一队的从东北来(那边是它们轰炸的目的地),低飞了,直向“上西站”。月台上忽然尖厉地响起了几声警笛。站外,立着“持有京沪车票者在此集合”木牌的狭长草地上就卷起了恐慌的骚动:女人们抱着孩子们站起来了,人们这时方知候车的“妇孺”竟有这样的多!

  “坐下,不要动!”路警和宪兵们高声叫着。

  于是不动。动也没有用。在“不动”中,人们重新记起了这是“英兵警戒区域”,敌人的炸弹大概不至于往这处投。

  在“不动”中,人们看着三架一队的飞机在顶上盘旋一匝,复向北去,又看见另一队横掠而过,于是,猛听得轰轰两声,感得坐下的草地也在震动以后,人们看着东北方冲起了几道黑烟。

  “持有京沪车票者”集合队伍的尾巴不断地在加长,——增添的,不止是人,也有这些人们的家当:包裹,竹箱,网篮,乃至洋铅桶中装着的碗盏和小饭锅。这是“家当”,不是“行李”,所以它们的主人们只想随身带着走,不去“挂牌子做行李”。暮色苍茫中,这一行列在进月台了,蠕动着,像一条受伤的虫。这一行列,其中十分之八的人们都有一件“法宝”,——挑他们各自的“家当”的扁担或木棒;这时却不能挑,都竖将起来,步枪似的,高射炮似的,摇摆着,慢慢地前进。

  行列中有一男一女;女的抱了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男的背一只木箱,里面是工具,——他是木匠。他们没有小包裹,也没有破竹箱;那口工具箱便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罢?

  另一个中年男子,长袍、油腻的马褂、老鼠的眼睛和老鼠的须,肩头扛着个衣包,手里提着小网篮,篮里桠桠叉叉不知是些什么,都触角似的伸在篮口之外;他这些触角,老碰着别人,但他老在那里怪嫌别人碰了他。

  淮海口音的一个妇人,脑后老大一个发髻扁而圆,武装着不少的钢针,——这也许就是她糊口的工具罢?她像豪猪似的,使得后面往前挤的人们不得不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有几个冒失鬼,伸长了颈子,往她这面挤,不止一次被她圆髻上的缝衣针拒退了。

  夜色愈来愈浓,嚷嚷然推着挤着的这一行列终于都进了站台,消纳在车厢里。月台上走动的,只有穿制服的路员和警宪了,但灯光依旧昏花,像隔一层雾。

  二 苏嘉路上

  没有星,没有月亮,也不像有云。秋的夜空特有一种灰茫茫的微光。风挟带着潮湿,轻轻地,一阵阵,拂在脸上作痒。

  徒步走过了曾经被破坏的铁路桥(三十一号)的旅客们都挤在路轨两旁了。这里不是“站头”,但一个月以来,这一段路轨的平凡的枕木和石子上,印过无数流离失所的人们的脚迹,渗透着他们的汗和泪,而且,也积压着他们的悲愤和希望罢?一个青年人俯首穆然注视了好一会儿,悄悄地,——手指微抖地,拾了一粒石子,放进衣袋里去。

  有人打起手电来了,细长一条青光掠过了成排的密集的人影:这里是壮年人的严肃的脸孔和忧郁的妇人的瘦脸木然相对,那边是一个虽然失血但还天真活泼的孩子的脸贴在母亲的胸口,……手电的光柱忽然停留在一点上了,圆圈里出现三个汉子,蹲成一堆,用品箱当作饭台,有几个纸包,——该是什么牛肉干、花生米之类,有高粱酒罢,只一个瓶,套在嘴唇上,三位轮流。

  和路轨并行的,是银灰色的一泓,不怎么阔,镶着芦苇的边儿。青蛙间歇地阁阁地叫。河边一簇一簇的小树轻轻摇摆。“如果有敌机来,就下去这河滩边小树下躲一躲罢?”有人小声对他的同伴说,于是仰脸望着灰茫茫的夜空;而且,在肃然翘望的一二分钟间,他又回忆起列车刚开出“上西站”时所见的景象:那时夜幕初落,四野苍苍,车厢里仅有的一盏电灯也穿着黑纱的长袍,人们的面目瞧不清,但隐约可辨丰满胸脯细长身腰的是女性,而小铺盖似的依在大人身边的是孩童。

  被“黑纱的长袍”罩住的电灯光落在车厢地板上,圆浑浑的,像是神们顶上的光圈,有人伛着身子就这光圈阅读什么,——也许是《抵抗》①。忽然旅客们三三两两指着窗外纷纷议论了:东方的夜空有十多条探照灯光伞形似的张开着,高高低低的红星在飞舞追逐,——据说,这就是给高射炮手带路的信号枪。车轮匀整地响着,但高射炮声依然听得到,密密地,像连绵的春雷一样。中国空军袭击敌人根据地杨树浦!仰首悠然回忆的那位年青人,嘴唇边掠过一抹微笑。

  ①《抵抗》原名《抗战》,三日刊。邹韬奋主编。

  近来中国空军每夜来黄浦江边袭击,敌人的飞机却到内地各处去滥炸,但依据敌机暴行的“统计”看来,没有星月的晚上它们也还是不大出巢。也许为此罢,这临时待车处的路轨两旁并没施行怎样严格的“灯火管制”。路警和宪兵们杂在人堆里,有时也无目的地打着手电,纵横的青光,一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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