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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怎么办?趁早转让出去啊!”伯谦说着踱了一步,但随即如有所悟,淡淡一笑,又说,“哦!你问的是那一桩么?哦——”他在仲平和周为新面前站定,胖胖的脸上的长眉毛挺了一下,拉长了调子说:“目今当务之急,倒是要在安全地带找定一所房子。”

  “先要找房子?”仲平随口顺一句,却又对周为新看了一眼,似乎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可不是!厂在南市,敌机天天去轰炸,南市不安全,所以厂得搬走;然而,搬出的机器,总不能老搁在露天,总得有房子来安顿,而且这所房子最好是可以改作厂房,将来必要时就可以开工。”

  “这不是今天能够解决的问题,”周为新说,“在迁厂程序中,这是第三步。现在我们连第二步还没有眉目呢,先得解决第二步。”

  “第三步当然也得事先筹划,”严仲平觉得周为新的语气太尖锐了,便来作一个缓和。“找厂址,找房子,我已经托了淑芬妹,妹夫在汉口有工厂,人头地面都熟。我还托了大华的总经理罗任甫,他五天前到汉口去了,前天志新妹夫来过一个电报,说的是:各事都有门路,不日定见分晓。”

  “什么?汉口?”伯谦那胖脸上的细鼻子一皱,双手拍了一下。“仲平,我不是讲汉口!到汉口去准备厂址,可说是迂阔不通时务。”

  “那么,重庆怎样?”周为新似乎也熬出一点耐性来了,他把手里的帽子放在沙发的背脊上。

  “当然也不是重庆!”现在倒是严伯谦表示着不耐烦起来。“就在上海两租界。”又用力重复一句:“两租界的安全地带。”

  周为新皱着眉头,又把帽子拿在手里了。

  严伯谦的意思现在仲平和周为新都已经弄明白了。严伯谦这主张,倒也未见“新奇”。三四天前,“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议决了迁移各厂到内地的具体办法,当时大家并无异议,但后来人言藉藉,都说有些意存观望的厂家想出了一条“将计就计”的对策:先向政府领了津贴,把他们在南市、闸北、杨树浦各该危险地带的机器、原料,乃至成品、半成品,都迁到两租界,找房子保藏起来,然后再“看风行船”。那时候,严仲平也和其他工业界进步人士指责过这种意图,认为这是破坏了政府的“工业动员计划”。

  “那是不妥的,”仲平说,“我不能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之我。”

  “什么今日昨日,”伯谦看了仲平一眼,冷冷地回驳,“也得看看明日。也得估量事实。啊,周工程师,拆卸工作能够如期完成么?”

  “这个,我有把握,我负责!”

  “对,你负责,你有把握。”严伯谦又淡淡地一笑,踱了一步,仰起他那胖脸,又问道:“然而,周工程师,你有没有把握说,在你自定的限期以前,苏州河这条水路不会发生阻碍?”

  周为新的忍耐差不多到了顶点了,特别是严伯谦的官僚态度损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也傲慢地回答道:

  “苏州河如果不通了,那就改变路线。”

  “哦,改变路线!”严伯谦沉吟一下,态度倒客气些了。“但是,交通工具永远是不够的,何时可有,谁也不敢担保。如果交通工具还没弄好,第二条路线可又断了,那时候又怎么办?”

  “因此我们不能浪费时间。”周为新捺住了火性回答。“交通工具无论如何是得赶快设法。现在交通工具已经归政府统制了,政府不能不负责。”

  严伯谦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却不作声。

  “可是,”仲平突然问,“上海的战事究竟能支持多久呢?”“这又是谁也不敢负责回答的!”伯谦大声说,两手一摊。“然而,外交上有个消息,——”他机密地把眼睛一睒,“也许急转直下,来个惊人的变化。那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今天的一些计划自然都成了陈迹。”

  “是不是英美法三国要联合采取强硬的措置了?”仲平急忙追问。

  伯谦笑而不答,踱了一步,看一看手里的雪茄,擦一根火柴再把它点着,慢慢喷出一口青烟,然后把他那肥大的屁股埋进了壁炉前的沙发里,一板三眼地发起议论来了:

  “抗战抗战,人人会喊,然而喊是喊了,却不想想这样一件大事,头绪纷繁。我们自己只顾喊的高兴,外国人却替我们捏一把冷汗。现代战争是立体战争,现代战争是比赛工业,比赛技术;我们有什么跟人家比赛?……”猛吸了一口雪茄,肥脑袋一晃,语气便一转,“不过,既然打开了,事成骑虎,只有干!然而,知彼知己,也应当明白蛮打决不是办法。一句话,军事所以济外交之穷,然而大炮炸弹的声音也未始不能掩护外交,偷渡陈仓,开一瓶新新鲜鲜东亚酿造的香槟啊!”

  这一番微妙的话,可难为了周为新的“工程”头脑,然而严仲平频频颔首,显然是多少领略了其中的奥妙的。

  “尽说一些废话,我可不能奉陪了。”周为新肚子里这样想,拿起大衣便又搭在臂弯里了。

  然而严伯谦又把话头转到本题上:

  “所以,仲平,迁厂云云,亦复如此。我们自己喊得高兴,外国人也在替我们捏一把冷汗。路远迢迢几千里,敌机到处轰炸,沿途如何能保安全?”

  仲平不作声,却点着头。

  “即使幸而运到了,是一个厂呀,总不能随便往那里一塞。水陆交通,原料供应,是不是都方便?动力够不够?哪一样不能不先盘算盘算?”

  仲平连连点头,看了周为新一眼。

  “再说,现代战争消耗之大,中国这一点工业生产够打几天?我说一句老实话,没有外援,这仗是打不下去的,然而有了外援时,我们这点破碎支离的工业真不值一笑!”

  仲平叹了口气,但是仍然点头。

  “要是打不下去了,那时你把你搁浅在崎岖蜀道的厂怎么办?要是有了外援了,那时你这厂恐怕也没有人来领教了。”

  仲平默然,手摸着下巴,又轻轻叹了口气。

  周为新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大声说:

  “那么,政府明令迁移工业,岂不是失策了么?”

  “这又不然!”伯谦立即回答,态度异常庄严。“政府迁移工业,自有通盘的筹划。而我们现在是就事论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如果是国防上确有需要的工业,那么,政府花了津贴,而我们冒险出力,两面都有交代。如果不然的话,还不如为国库节省一点公帑,而我们相机应变,岂不依然公私两全?”

  “嗯,公私两全,……”仲平点头,又向周为新看了一眼。“得了,得了,”周为新忽然笑起来,但脸色很难看。“那么,从今天起,拆卸的工作就搁起来罢?工人们在轰炸之下冒险工作,也不是好玩的!”

  仲平沉吟未答,伯谦却冷冷地笑道:

  “拆卸工作还得继续。先保全了机器,而后可以相机应变。”

  “要是不打算迁到内地去呢,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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