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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4)


  轧轧轧轧……

  轧米船生意又好了。不但抢到了米生意,把工人的生意也抢到了。它现在三天一次,二天一次,有时每天到薛家村来了。

  “恶鬼!”伊新叔一看见轧米船,就咬住了牙齿,暗暗的诅咒着。他已经负上了一笔债,想起来又不觉恐慌起来。他做了几十年生意,从来不曾上过这样大当。

  伊新叔看着轧米船的米生意好了起来,米价又渐渐高了,他的谷子卖光,谷子的价钱也高了。

  “不在乎,不在乎!”伊新叔只好这样想,这样说,倘若有人问到他这事情。“这本来是带做的生意。这里不赚那里赚!我还有别的生意好做的!”

  真的,他现在只希望在南货杂货方面的生意好起来了。要不是他平时还做着别的生意,吃了这一大跌,便绝对没有再抬头的希望了。

  他这昌祥南货店招牌老,信用好之外,还有一点最要紧的是地点。它刚在河北桥桥头第一家,街的上头,来往的人无论是陆路水路,坐在柜台里都看得很清楚。市日一到,担子和顾客全拥挤在他的店门口,他兼做别的生意便利,人家向他买东西也便利。房租一年四十元,双间门面,里面有栈房厨房,算起来也还不贵。米生意虽然不做了,空了许多地方出来,但伊新叔索性把南货店装饰起来,改做了一间客堂,样子愈加阔气了。到他店里来坐着闲谈的人本来就不少,客堂一设,闲坐的人没有在柜台内坐着那样拘束,愈加坐得久了。大家都姓薛,伊新叔向来又是最谦和的,无论他在不在店里,尽可坐在他的店里,闲谈的闲谈,听新闻的听新闻,观望水陆两路来往的也有,昌祥南货店虽然没有经理,帐房,伙计,学徒,给他们这么一来,却一点不显得冷落,反而格外的热闹了。

  但这些人中间有照顾伊新叔的,也有帮倒忙的人。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在伊新叔面前说了这样的话:

  “听说轧米船生意很好,林吉康有向你分租一间店面的意思呢!”

  伊新叔睁起眼睛,发了火,说:

  “——哼!做梦!出我一百元一月也不会租给他!除非等我关了门!”他咬着牙齿说。

  “这话不错!”大家和着说。

  说那话的是薛家村的村长,平时爱说笑话,伊新叔以为又是和他开玩笑,所以说出了直话,却想不到村长说这话有来因,他已经受了林吉康的委托。伊新叔不答应,丢了自己的面子,所以装出毫无关系似的,探探伊新叔的口气。果然不出他所料,伊新叔一听见这话不管是真是假,就火气直冲。

  “就等他关了门再说!”林吉康笑了一笑说。他心里便在盘算,怎样报这一口气。

  他现在不再显明的急忙的来对付伊新叔,他要慢慢的使伊新叔亏本下去。最先他只把他隆茂酱油店的酱油减低了一两个铜板的价钱。

  北碶市到薛家村只有二里半路程,眨一眨眼就到。每天每天薛家村里的人总有几个到北碶市去。虽然隆茂的酱油只减低了一两个铜板,薛家村里的人也就立刻知道。大家并不在乎这二里半路,一听到这消息,便提着瓶子往北碶市去了。

  “年头真坏!”伊新叔叹息着说,他还没有想到又有人在捉弄他。他觉得酱油生意本来就不大,不肯跟着跌,想留着看看风色。

  过了不久,老酒的行情却提高了。许多人在讲说是今年的酒捐要加了,从前是一缸五元,今年会加到七元。糯米呢,因为时局不太平,又将和南稻谷一齐涨了起来。

  “这里赚不来,那里赚!”伊新叔想。他打了一下算盘,看看糯米的价钱还涨得不多,连忙办好一笔现款,收进了一批陈酒。

  果然谷价又继续涨了,伊新叔心里很喜欢。老酒的行情也已继续涨了起来,伊新叔也跟着行情走。

  但是不多几天,隆茂的老酒却跌价了。伊新叔不相信以后会再便宜,他要留着日后卖,宁可眼前没有生意,也不肯跟着跌。于是伊新叔这里的老酒主顾又到北碶市去了。

  北碶市的隆茂酱油店跌了几天,又涨了起来,涨了一点,又跌了下来,伊新叔愈加以为林吉康没有把握,愈加不肯跟着走。

  九月一到,包酒捐的人来了。并没有加钱。时局也已安定下来。老酒的行情又跌了,伊新叔这时才知道上了当,赶快跟着人家跌了价。但隆茂仿佛比他更恐慌似的,卖得比别人家更便宜,跌了又跌,跌了又跌,三十个铜板一斤的老酒,竟会一直跌到二十个铜板。

  伊新叔现在不能不跟着走了。别的店铺可以把酒积存起来,过了一年半载再卖,他可不能。他的本钱要还,利息又重,留上一年半载,谁晓得那时还会再跌不会呢!单是利上加利也就够了。

  这一次亏本几乎和米生意差不多,使他起了极大的恐慌。他现在连酱油也不敢不跌价了。

  然而伊新叔是一生做生意的,人家店铺的发达或倒闭,他看见了不晓得多少次。他一方面谨慎,一方面也有着相当的胆量。他现在虽然已经负了债,他仍有别的希望。

  “二十几岁起到现在啦!”他说。“头几年单做南货生意也弄得好好的!”

  “看着吧!”林吉康略略的说,“看你现在怎样!”

  他又开始叫天生祥南货店廉价了。从北碶市到薛家村,他叫人一路贴着很触目的大廉价广告。这时正是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采胸南货最多的时候,往年逢到配货的人家送一包祭灶果的,现地天生祥送两包了,而且价钱又便宜了许多。薛家村里的人又往北碶市去了。到了十二月十五,昌祥南货店还没有过年的气象。伊新叔跟着廉起价来,但还是生意不多。平日常常到他店堂里来坐着闲谈的那些人,现在也几乎绝迹了,他们一到年关,也有了忙碌的事情。同时银根也紧缩起来,上行一家一家的来了信,开了清单来,钱庄里也来催他解款了。

  伊新叔看看没有一点希望了。这一年来为了造屋子,用完了钱还借了一些债,满以为一年半载可以赚出来还清,却不料米和酒亏了本,现在南货又赚不得钱。倘不是他为人谦和,昌祥南货店的招牌老,信用好,早已没有转折的余地,关上门办倒帐了。幸亏薛家村里的一些婆婆嫂嫂对他好,信任他,儿子丈夫寄来的过年款或自己的私钱,五十一百的拿到他那里来存放,解了他的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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