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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快去看阿曼叔!”他把孩子交给了别个,抢过一把锄头来。“你们把她扶回家!”随后,他高高地举起锄头,对着远近的农人们挥着手,作了一个记号,同时他飞也似地首先跑了。

  田野上的农人们一齐高高地举起了锄头,挥着手,接着从四面八方跑向阿曼叔家里去。在屋子附近工作的一些人,已经先华生跑了进去。同时,有些女人从屋里奔了出来。

  葛生嫂发疯似地抱了一个孩子,从屋内追了出来,一路大叫着:

  “天翻了!……天翻了!……救命呀……青天白日打死了人!……有皇法吗?”

  华生冲了上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臂:

  “谁打谁?快说,阿嫂!”

  “还有谁呀!”她叫着说,“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可以无缘无故打死一个人?……可怜阿曼叔呀,一个好人……一个老成人……”

  “谁打死他的。快说来呀,阿嫂!”华生蹬着脚说。

  “就是那瘟生呀!……阿如……”

  华生没听完她的话,一直往里冲去了。

  阿如老板竟敢跑来打死阿曼叔吗?他浑身冒起火来,握紧了锄头。但是刚到破衖堂,阿英聋子忽然从里面跑出来,把他拖住了。

  “华生!”她大声叫着,蹬着脚,“快捉凶手呀,他们逃走了!……”

  “逃走了?”华生定了定神,说,立刻转过身来,想冲了出去。

  但外面的人蜂拥地来了,密密层层的只是把他往里挤,一点也站不住脚。

  “捉凶手!听见吗?捉凶手!”华生大声地喊着,“凶手逃走了!……往外跑!往外跑!……把阿如老板捉来!”

  “往外跑……捉凶手!……阿如老板逃出去了……”人群中起了怒吼,一半往里,一半往外挤,华生给夹在中心,忽而朝内几步,忽而朝外几步,半天还在破衖堂里,完全失了自由。

  华生用力推挤着人群,大喊着:

  “让我出去,听见吗?让我出去!”

  阿英聋子紧紧地扯着华生的衣襟,呼呼地喘着气,满脸流着汗。一会儿她的脚被这个踏着了,一会儿她的手臂被那个撞痛了。她一面叫着,一面骂着,忽然生起气来,不晓得从哪里扯来了一根木条,一路往人家的身上打了下去。

  “滚开!滚开!……看老娘的木头!……让华生出去!听见吗?让华生出去!……你们这些人没一点用!……让华生去捉那瘟生!……听见吗?……”

  人群狂叫了起来,愤怒地睁着眼睛,抢住了她的木条,但同时给她的话提醒了,两边挤了开去,让出一条空隙来。

  “不错,让华生出去!让华生出去!”大家嚷着。

  华生赶忙往外面跑了。挤到大门口,他正想从田野上抄到大路上去,葛生哥忽然一把拖住了他的手臂,疯狂似的叫着说:

  “华生!……有话和你说!……你停下……”

  阿英聋子不待华生回答,就往他们手臂中间撞了过去。

  “快走!……”她叫着。

  葛生哥手臂一松,华生立刻跑了开去。

  “你这疯婆做什么呀?……”葛生哥怨恨地叫着,再也喊不应华生。

  “谁理你!难道白白打死人吗?”阿英聋子说着连跳带跑的走了。

  华生走到人群外,把锄头举了起来,做着记号。人群注意出了是华生,静默了一刻,一齐举起了锄头。

  “跟我去找凶手!”

  “走!”大家回答说,“剥他的皮,割他的肉!……烧倒他的屋子!……”

  华生首先跑了,几十个年轻的农人在后面紧随着。他们穿过篱笆,在田里狂奔着,抄到河塘上离开桥头不远,阿波哥忽然迎面奔了来,拖住了华生。

  “站住!站住!”他叫着说,并且对后面的人摇着手。

  华生站住了。

  “你知道什么事情吗?”他问。

  “我知道,”阿波哥回答说。“不要粗暴,华生,应该让傅家桥人公断……”他把华生拉过一旁,低声地说:“我们要算总账的,不要让他们逃走一个……回去商量更好的办法吧……”

  “让他逃走吗?我要一个一个来!……”

  “逃不了的,一网打尽,正是好机会……,走,走,回头去看阿曼叔!……”

  华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同意了,回转身,对大家叫着说:

  “等一会再说,听见吗?回头去看阿曼叔!”

  大家惊异地呆着,没有动,有几个人叫着问:

  “什么意思呀?……”

  “自有办法!听见吗?逃不了的!……相信我!”华生大声地回答。

  大家会意地跟着他回头跑了。

  屋前和破衖里来去的人仍非常拥挤,男的女的从四面八方跑了来。一片喧哗声。每个人的脸上显露非常的愤怒。他们看见华生来了,便把路让了开来,叫着问:

  “凶手捉到了吗,凶手?……”

  “立刻就来了!”阿波哥一路回答说,和华生挤到了阿曼叔的门口。

  这里挤满了人,但很沉默,大家又愤怒又苦恼地摇着头,握着拳。

  华生丢了锄头,和阿波哥走进房中,房中也站满了人。

  阿曼叔睁着眼睛,死挺地躺在床上,一脸青白,已经断了气。

  “唉,一个耳光,想不到就死了……”阿元嫂站在屋角里,叹着气说,“运气不好,竟会屈死……年纪也实在大了,又没破,又没肿……”

  华生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那个耳光轻重吗?”

  “我哪里知道!”阿元嫂也瞪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动手动脚的下流人!”

  “为什么打人呢?”阿波哥插了进来。

  “来称租谷的……”别一个女人回答说。“阿如老板说打六折,乡长定的,阿曼叔说年成坏,只肯打对折……阿如老板脾气大,就是拍的一个耳光……他立刻晕倒地上,抽着筋,不会说话了……”

  “对折,六折!……乡长定的!……”华生愤怒地说,“我们收不到三成!……种田人不要活了吗?……”

  “六成是不错的,”阿波哥说,“乡长的红条子上午贴出的。”

  “上午贴出的吗?我去把它撕下来,什么狗养的乡长!……”

  华生立刻和阿波哥走进自己的屋内,把门关上,一直到厨房里。

  “我们应该动手了,阿波哥,”他低声的说。“带着大家到乡公所去吧!”

  “还不到时候,”阿波哥摇着头说。“现在大家只知道阿如老板打死了人,还不知道博青山的命令,这六折租谷的定议是大家都不肯答应的。我们应该先让他们知道这事情,亲眼去看那红条子——它刚才贴在桥头保卫队门口。我们现在应该冷静,假装没事,今晚上一切都准备好,明天一早……”阿波哥忽然停了口,对着厨房的后门望着。“那外面不是缸吗?……”

  “阿元嫂的水缸。”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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