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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想吧,你想什么办法呢?”华生故意问她说。

  “什么办法吗?——要换朝代!”

  “什么朝代呢?”

  “宣统也好,袁世凯也好,终归朝代要换了!”

  “这话有理,”华生笑着走开了。

  “我说你女人家少讲些空话,”葛生哥不耐烦地说,“你哪里懂得什么朝代不朝代!”

  “我不懂得,倒是你懂得!”

  “袁世凯也不晓得,还说懂得。亏得是华生,给别个听见了,才丢脸。”

  “丢脸不丢脸,要换朝代还是要换的!你看着吧!”

  “我看着。”

  “自然看着,像你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处,弥陀佛,弥陀佛,给人家这样叫着,这才丢脸呀!……”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了,……你总是这一套……”

  “谁先同我争的呀?……你不插嘴,我会争吗?……”葛生嫂仍不息地说了下去。

  但是葛生哥已经走了。他要到田头去。

  “谁有这许多闲心思,”他喃喃地自语着,“女人总是说不清的……”

  他走到屋前,忽然迎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如老板,挟着一包东西,一个是他店里的长工,挑着两捆空袋,一支大秤。

  “来称租谷吧,老板?”葛生哥微笑地点点头说。他知道是往阿曼叔家里去的。

  阿如老板没回答,仿佛没看见他似的,一直向北走了去。只有他那个长工微笑地和他点点头。葛生哥不禁起了一点不快,呆立了一会,望见他们的后影消失在破弄堂里,才默默地向田头走去。

  “不晓得华生又是什么得罪他了,连我也不理睬,”他想,“唉,做人真难呵……”

  他想到这里,心底里的无穷尽的郁闷全起来了。他实在是最懂得做人困难的。而同时也就是为了这困难最能容忍,退让,求四面八方和洽的。

  “有苦往肚里吞。”他没一刻不是抱定这主意。

  但是结果怎样呢?他近来也渐渐觉得有点不耐烦了。弥陀佛,弥陀佛,几十年来只落得一个这样的绰号。人家对他仿佛都是很尊敬,很要好的,实际上却非常的看不起他,什么事情都叫他吃亏,叫他下不去。譬如阿如老板吧,他以前多少年种他的田,租谷从来不拖欠半粒,宁可自己没有饭吃,也总是先把晒干车净的谷子挑送到他家里去;后来因为有一年大水灾,稻都淹掉了,实在交不出租,结果给夺了佃,只好再去租种别人的。但就是不种他的田,也还是给他奔走,给他使唤,给他做过多少事情,既没收他工钱,也没受他一点礼物,忽然为了跟华生吵架,就对他也变了态度了。那事情到底谁错呢?他并非不知道。只为了往大处着想,他才勉强抑制着华生,吃了亏去了结的。然而阿如老板还不满足,到处说华生的坏话,对他老是恶狠狠的恨不得立刻把华生宰了杀了一样。他几次客客气气的和他打招呼,也总是要理不理,好像没看见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他就是华生,就是对头似的。

  别的人呢?傅青山,黑麻子,孟生校长,阿品哥,都说他是好人,一面却只是往他身上加捐加税,总之榨得出来就榨,逼得出来就逼,吓得出来就吓,并不体谅他苦。

  “还能活得下去吗?”

  这几天他时常听见人家这样的叫苦。真的,他已经不能活下去了。他欠的租和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肚子里的苦闷也一天比一天饱满起来了,想到前程,真使他害怕。什么都摆不平直,就连自己一家人也摆不平直……

  他越想越苦恼,背越往前弯,咳嗽接二连三的发作起来像心口要炸裂了似的,走进田里,两腿抖颤了,只得坐了下去休息着。

  过了许久,他才觉得精神渐渐振作起来,同时他的念头也已经变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这样想着,慢慢抬起头来。

  “我看你脸色不好哩,阿哥,”华生一路用锄头整理着水沟,到得葛生哥面前,说。“想必大病后没调理,不如回去歇一歇吧,现在总算清闲些了。”

  “没什么,”葛生哥回答说,“只觉得不大有气力,坐一会儿就好了!你看,稻草快干了,紫云英大起来了,事情正多着呢……”

  “不过是这一点事情,给我做就很快,你身体要紧呢。”

  “那自然,”葛生哥微笑着说,“你年纪轻,气力大。我从前像你这样年纪也毫不在意的……做了一样又一样,这样收进了,那样又种大了,种田人也有兴趣哩……你看……”

  葛生哥说着,渐渐忘记了刚才的苦恼,高兴起来了。

  但华生已经铲着沟泥,走了过去,没听见他讲什么话,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锄头上。稻草不久可收了,田野上将是一片紫云英。它们虽和稻苗一样,需要雨水,但却不能长久浸在水里,有时须得开关着水沟来调节。他不能把水沟弄得外浅里深,让雨水倒流进在田里,但也不能开得里面的太浅,外面的太深,让雨水一直往外流出去。他得把它开得很平匀,关起来时使每一棵的紫云英的根,都能吸收到水分,开开后又到处都干燥。沟底里,有着不少的稻根和碎石,这里那里突出着,它们是足够阻碍那田野上千千万万的生命的源泉的。他必须把它们一一铲去,又用泥土来填补那留下来的洞窝,并且把那沟底修饰得光滑结实。这事情看起来极其容易,却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和仔细。华生平常像很粗心,但他做事情却相当的仔细,尤其是这几天来他看见所有的农人都对他表示出信任和尊敬,他渐渐地可以实现他的计划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快慰,做事愈加耐心了。

  从早晨八点钟起,到现在将近中午,一横一直的修理着沟道,看看已经完成了五六条,正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叫声:

  “救命呀!……救命呀!……”

  华生惊愕抬起头,看见阿方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屋前狂奔了来。

  “你看,阿哥!”他转过身去对着葛生哥,“我们那边出了事了!”

  他不待葛生哥回答,便一直迎了上去,提高喉咙叫着:

  “什么事情呀?……”

  但是阿方的女人没回答。她一直向华生这边跑,一路颠扑着,一路摇着手。

  华生看见她失了色,满脸流着睛泪,张大着嘴,急促地喘着气,到得半路栽倒了,她的手中的孩子在惊骇地号哭着。近边田头的一些农人,首先奔过去围住了她,华生也立刻到了。

  “什么事呀?你说!什么事呀?”大家问。

  阿方的女人只是呼呼喘着气,两手拍着地,面色纸一样的白,说不出话来。

  “把孩子给我吧,”华生说着抱了她手中的孩子,“不要害怕,你好好坐起来,说给我们听呀!”

  那女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华生窒息地哭了。

  “他……他……打死……了……”她重又把头伏倒在地上。

  华生的眼珠突了出来,他知道是阿曼叔遭了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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