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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亡国史(5)


  四 越南之将来

  我听到这回话,为之于邑,咽不能作声,既而热的面,竖的眉,向那男子道:

  果然,果然,越南国其终亡乎?越南国人种,其悉化为水面沙虫,火中蝼蚁,一百兆黄人种,其尽沦为无数千万亿白人种乎?曰:是未可知。申胥一身,可以存楚。楚虽三户,可以亡秦。越南国若是有人心,其终亡,不终亡,未可知也。强弱大小,是有形的躯体,勇怯诚伪,是无形的精神。以精神与躯体争衡,愈磨炼愈坚,愈颓唐愈壮,始不能胜,终必胜之,只争那勇不勇诚不诚耳。越南人若果一腔爱国,有蜜蜂恋主的热诚,万死赴仇,有虎豹护儿的痴勇,任是地可老,天可荒,山可焦,海可涸,而此热诚,此痴勇,无一刻消磨。是谓精神既充,躯体自猛,数千余神怨人愤之法鬼,其不能与五十兆爱国赴仇之越南人并域而处也。顷刻间耳,若是,越南国有人心,如何终亡?

  曰:然。请问那越南人心。曰:此难言也。若据显显赫赫的事状,实无一那个是越南国人心;若据郁郁勃勃的情状,实无一那个不是越南国人心。他固不曾把肝肠示与我的,吾亦不从他肚里出的。然越南国是人种的国,不是兽种的国,吾即从人理猜想出来,说与同人听者。

  一般人是阀阅高门,诗书望族,全家天禄,累世皇恩。百余年鼎食钟鸣,何非越南民之膏血;一二辈轻裘肥马,犹是越南国之头颅。可怜地塌天崩,桑沉海陆,柱中流而奚托,支大厦以何人,业既无事时,受越南国如许恩荣,岂容有变时。任越南国如许祸患,中夜顾影,扪心自思,试问祖宗父母何处生长来,试问妻孥服食何处供奉来,一旦任异种人做东做西,做天做地,我如何安忍得?我非牛豚,我非木石,我如何甘事法人得?张子房之破产,惟知五世酬恩;文天祥之散赀,不负百年养士。说到古人肝肠,知越南国故家子弟,必奋然曰:彼何人也,我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

  这一般人,是为越南国报恩者,断断是要灭法人,若说他不要灭法人,是他决非人种,他必不如此。

  有一般人是顽固赤子,戴宋遗民。勤王固义所当然,乃一人荷戈,而全家墟冢,讨贼亦何罪之有,乃子驰羽檄,而父入牢囚。彼法人诛戮汝父母师长,割杀汝兄弟妻儿,荡毁汝家居,收没汝财产,汝岂一日能忘之,汝岂一日忍忘之!汝家居,汝财产,汝忘之,吾愿汝忘之。吾问汝父母师长今何在乎,是法人诛戮否?问汝兄弟妻儿今何在乎,是法人杀割否?出头便称男子,世界上之美名;腼面而事仇人,宇宙间之秽物。汝将为美名乎,汝将为秽物乎?汝若饱汝食,暖汝衣,甘与法人并处,汝父母师长兄弟妻儿,地下含冤,汝何以对?我知汝是越南人种,不是法人种,我知汝是男儿血性,不是豚犬性,我知汝必沉然思,猛然起,振臂而大呼曰:仇人仇人,吾誓必殄灭此而朝食也!这一般人是与法人有身仇家仇的,断断不肯与法人共生,若说他肯与法人共生,便是他非人种,我不敢说。

  一般人是祖宗父母,为越国民,子弟妻儿事耶稣教,并生并育。谁非食毛践土,斯世斯人,固亦共天而戴,皆吾兄也,皆吾弟也,有何嫌焉?有何疑焉?无论前日中法人之谋,但说今日被法人之祸。法人数十年来,重刑重罚,无一事为耶稣人宽;搜银税银,无一文为耶稣人减。百年前之线路,为恩翻是成仇;数十万之生灵,求福转而得祸。可知彼法人肝肠不测。非若我南人族类相孚,与其屈膝而事仇人,何如同心以保吾族。死后之天堂未卜,但求现在和平;生前之地狱堪怜,忍视如斯涂炭。静言思之,我耶稣民,越南国民也。我必保越南国,我必不从法兰西国,我必不肯助法人以祸越南国。如此乃是天主教中之民,如此乃是天主救世教之民,如此乃是越南国同胞之民。若有不肯诛法人,忍视法人祸越人,便是非又主教之民,便是天主救世教中无此道理,便是越南国同胞中无此人种。

  这一般人是耶稣民,要灭法人以保同类而扶主教的。若谓耶稣民无诛法人思想,我越南国人,决无此说。

  一般人是碌碌营生,嗷嗷待哺。穷年膏血,供搜税而无余;终日东西,入盐场而未足。妻子之啼号遑恤,但忧役吏叩门;父师之督责犹宽,只恐巡丁捉手。如此情境,其何以生;如此形躯,苦不即死。我非鱼肉,惊刀俎之纵横;时无英雄,叹江山之寂寞。彼岂不知:“曳拱托麻坤拱托,功兜椎辱买如埃。”

  万事到头,一场拼命,不幸而死,犹死得勇,死得快,死得有名。与其憔悴消磨,奄奄待死,为饿狗死,为枯鱼死,死亦必至,死得无名。荣辱相去几万倍哉!况以五十兆之多,若真同心协力,彼摩拳,此擦掌,彼炊火,此搬柴,并足齐步,以与法人争,万越人必能杀法百人,千越人必能杀法十人,百越人必能杀法一人,四五千法人,只以四五万越人杀之。彼灰眼拳须,决不能与越南人俱生也。如是如是,越南人必不死,越南人必生。吾知越南民穷困的思想到此,必踊踊跃跃,决与法人斗,决不便越南国中有一个胡须灰眼的白种。

  这一般人是不堪苛虐的,要灭法人。若谓他不要灭法人,便是他非人种的,是土木的,决无此理。

  更有一般人是真正人种人,是真正黄人种人,是真正越南国人男子的种人,那人不是与国较恩,不是与法较仇,却只知黄种的人,不许白种的人鱼肉。

  戴天履地,中覆载而为身;倒海移山,信转移之自我。

  此一般人必不多得,然想越南国全无此人,岂不羞煞!吾甚愿越南国有此人,吾敢信越南国有此人。

  这诸般人,我但以人理论,越南国不是兽国人种,越南国是人国人种。这样人心,定是都有的。

  然我也不信,我闻越南自法人占了,越南国人个个为法奴隶;我闻黄高启、阮绅极为法人出力,戕贼越南人,臂助异种以鱼肉同种。我国无是,汝谓越南国有人心,我也不信。呜呼,噫嘻!越南国人心,我正于此辈人信之,我正于此辈人望之。有女于此,东家西家争娶之,西家美而贫,东家丑而富。问女所愿,女曰:东家食饭西家眠。阮绅、黄高启何独不然?彼岂乐为丑汉妇哉,要食饭耳。阮绅是世受越南国恩,其父为越南国伯爵,绅以名家子,能读书,论事论人,实娓娓可听。黄高启于越南国应试,拔乡解,少年头角,有树功名之思。二人者,在今日固法人臣仆,然以法人臣仆称二人,二人断不受也。所为法出力者,或时驱势迫,走错路径,未可知;或纡徐委曲,以待机会,未可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贩奴屠户极寒贱之家,尚有一点良心,尚知越南是祖宗父母国,尚知越南是同胞国,不忍见法人磨坏也,况绅与启哉!即使丧心病狂,未至尽忘越南国,把眼前富贵,买身后恶名,彼固自嫌失策,况法人情态,彼二人岂不知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从古而然。法人更甚,阮文祥前鉴固昭昭哉。嗟夫!二人者,皆有智略,皆能读书,有智略则其见机必明,能读书则其改过必勇。一旦翻然易辙,猛然倒戈,为祖父酬国恩,为同胞延性命,此二人势力又大,其运动必灵。前日为异种出力且二十分,今日为同种出力当千百倍。白头失节,不如老妓从良。此二人若断然为之,雨覆云翻,乾旋坤转,以二人势力,出之裕如。越南国脉将于此二人是托,越南人心正于此二人是赖。彼闭户高眠,以越南人自命,实于越南人无一毫补者,相去不啻天渊哉。吾于二人者,且将尸祝之,歌颂之,金石纪念之。

  然我也不信,我闻越南国之为法兵者,小府县不下数百人,大省不下数千人,计全国习兵,当得三四十万。以越南人须眉面目,为法人肩枪腰弹,任法人指麾,嗾之东则东,嗾之西则西;聚无数苍髯黑齿之越南人,从法人背后,法人拳打之,法人脚踢之,终日不厌苦。如此人心,尚谓之有人心乎?我也不信。曰:然,此我不欲明言也,姑言其略。鸩妇日营其巢,为鹊计也;富家日诲其女,为男役也。彼束缚其父母兄弟,穷饿其族党州闾,而反驱策其人,倚为爪牙之用,不反为其所拿攫乎?无是理也。越南国三四十万之习兵,法实操练之,法人军械,习兵实掌握之。操法人之军械,以从法人于战场,越南国之习兵,可谓忠于法矣。然习兵之父母兄弟,谁则束缚之;习兵之族党州闾,谁则困饿之;习兵固垂涕泣而道之。况自国定以来,法人待习兵极无恩,约束日以紧,劳役日以繁,月饷日以薄。前日一习兵月银十元,或十二元,多者且十五元,今日一习兵月银八元,或六元,少者乃止四五元。疆场有事,重之如天神;边烽不惊,视之如草芥。采马刍者习兵,治垣涂者习兵,前日无是也,今有之。执板干者习兵,理薪水者习兵,前日无是也,今有之。法人之凶狠如是,法人之鬼蜮如是,习兵固侧目而视之。谁无父母兄弟者,谁无族党州闾者,同此面目,谁无血性,割汝父母兄弟之肉,以饱啖汝,汝安之乎?煎汝族党州闾之血,以酣饮汝,汝乐之乎?汝所得于法人者,一月不过银十元,然汝之皮肤剥尽矣。法人所取偿于汝之乡族亲戚者,一月且至几千万,法人之诛责,且未已焉。哀哉痛哉!熬炙我同种,以供异种人之养,而我顾乐为之搬柴炊火者,岂其情哉!谓习兵忠于法,谓习兵背越南,谓习兵助法人以攻南人,习兵断断无是理也。习兵习兵,岂非人种哉?习兵习兵,岂已羊彘肝肠哉?断断是习兵必不背越南,断断是习兵必不助法人,断断是习兵必要戮法人。歌曰:

  各注习兵,各注习兵,注于安南生,注于安南长。注克注畅,注抚注批,注满限卫。税搜注折(死也),户当注罗劣,亲戚注壳车,注拟吏别诸(未也)。西伤腰之注,西功恩之注,注昆没户,注贴没茹,厌妑妑吏仆古。赖赖注。百拜千拜万拜注。

  岂独习兵哉?法人通言,法人纪录,以至为法人陪丁,固皆越南人种也,固皆习兵之心也。彼岂有忘其祖宗父母之国,而甘心从法人哉?彼岂甘心从法人而鱼肉其祖宗父母之国哉?法人危矣,法人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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