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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湖南广东情形(1)


  中国苟受分割,十八行省中可以为亡后之图者,莫如湖南、广东两省矣。湖南之士可用,广东之商可用,湖南之长在强而悍,广东之长在富而通。余广东人也,先言广东。

  守旧之徒谈及洋人则嫉之如仇,与洋人交涉则畏之如虎。此实顽固党之公例也。广东为泰西入中国之孔道,濠镜一区,自明代已为互市之地。自香港隶属于英,白人之足迹益繁,故广东言西学最早,其民习与西人游,故不恶之,亦不畏之。故中国各部之中,其具国民之性质,有独立不羁气象者,惟广东人为最。

  中国内地之人,爱国之心甚弱。其故皆由大一统已久,无列国生存竞争之比较,而为之上者又复从而蒙压之,故愚民之见,以为己国之外更无他国。如是则既不知有国矣,何由能生其爱哉?故中国人乏爱国心者,非其性恶也,愚害之也。广东人旅居外国者最多,皆习见他邦国势之强,政治之美,相形见绌,义愤自生。故中国数年以来,朝割一省,夕割一郡,内地之民视若无睹,而旅居外国之商民,莫不扼腕裂眦,痛心疾首,引国耻如己耻者,殆不乏人。然则欲验中国人之果有爱国之心与否,当于广东人验之也。

  中国人工作之勤,工价之廉,而善于经商,久为西人所侧目,他日黄种之能与白种抗衡者殆恃此也。然于中国人之中,具此美质者,亦惟广东人为最。又其人言语与他省不同,凡经商于外国者,乡谊甚笃,联合之力甚大。

  前者中国曾两次派遣学生留学美国,后虽半途撒归,而学生自备资斧,或佣工于人,持其工资以充学费,终能卒业者,尚不乏人。其人皆广东产为多,因中国弃而不用,今率皆沦落异国,其实此中不无可用之才也。

  湖南以守旧闻于天下,然中国首讲西学者,为魏源氏、郭嵩焘氏、曾纪泽氏,皆湖南人,故湖南实维新之区也。发逆之役,湘军成大功,故嚣张之气渐生,而仇视洋人之风以起。虽然,他省无真守旧之人,亦无真维新之人,湖南则真守旧之人固多,而真维新之人亦不少。此所以异于他省也。

  湖南向称守旧,故凡洋人往游历者动见杀害,而全省电信、轮船皆不能设行。自甲午之役以后,湖南学政以新学课士,于是风气渐开,而谭嗣同辈倡大义于下,全省沾被,议论一变。及陈宝箴为湖南巡抚,其子陈三立佐之,黄遵宪为湖南按察使,江标任满,徐仁铸继之为学政,聘梁启超为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与本省绅士谭嗣同、熊希龄等相应和,专以提倡实学,唤起士论,完成地方自治政体为主义。今将去年十二月梁启超上陈宝箴一书《论湖南应办之事》者录于下,览者可以见湖南办事之情形焉。

  今之策中国者必曰“兴民权”,斯固然矣。然民权非可以旦夕而成也。权者生于智者也,有一分之智,即有一分之权,有六七分之智,即有六七分之权,有十分之智,即有十分之权。是故国即亡矣,苟国人之智与灭我之国之人相等,则彼虽灭吾国,而不能灭吾权。阿尔兰之见并于英人是也。今英伦之人应享利益,阿尔兰人无不均沾也。即吾民之智不能与灭我之国之人相等,但使其智日进者则权亦日进。印度是也。印度初属于英,印人只能为第六七等事业,其第五等以上事业,皆英人为之(凡官事私事莫不皆然。如一衙署则五等以上官皆英人,一公司则总办帮办及高等司事皆英人也)。近则第二等以下事业,皆印人所为矣。其智全塞者,则其权全亡。非洲之黑人,墨洲之红人,南洋之棕人是也。此数种者只见其为奴隶为牛为马,日澌月削,数十年后,种类灭绝于天壤耳,更无可以自立之时矣。夫使印度当未亡之时,而其民智慧即能如今日,则其早为第二等人也久矣;使其有加于今日,则其为第一等人也亦已久矣。是故权之与智相倚者也。昔之欲抑民权,必以塞民智为第一义。今日欲伸民权,必以广民智为第一义。湖南官绅有见于民智之为重也,于是有时务学堂之设。意至美矣,然于广之之道则犹未尽也。学堂学生只有百二十人,即使一人有一人之用,其为成也亦仅矣。而况此辈中西兼习,其教之也,当厚植其根柢,养蓄其大器,非五年以后,不欲其出而与闻天下事也。然则此五年中,虽竭尽心力以教之,而风气仍不能出乎一学堂之外,昭昭然矣。故学生当分为二等,其一以成就远大,各有专长,各有根柢为主,此百二十人是也。其一则成就不必其远大,但使于政学之本原略有所闻,中外之情形无所暗蔽,可以广风气,消阻力,如斯而已。由前之说,则欲其精,由后之说,则欲其广。大局之患,已如燎眉,不欲湖南之自保则已耳。苟其欲之,则必使六十余州县之风气,同时并开,民智同时并启,人才同时并成。如万军齐力,万马齐鸣,三年之间,议论悉变,庶几有济,而必非一省会之间,数十百人之力,可以支持,有断然矣。则必如何然后能如此?就其上者言之,一曰朝廷大变科举,二曰州县遍设学堂。斯二者行,顷刻全变,而非今日之所能言矣。有官绅之力所可及,而其成效之速,可与此二事相去不远者。一曰全省书院,官课、师课改课时务也。以岳麓求贤之改章,及孝廉堂之为学会,士林学无间然,然则改课亦当无违言必矣。官课、师课全改,耳目一新,加以学政所至,提倡新学,两管齐下,则其力量亚于变科举者无几矣。二曰学堂广设外课,各州县咸调人来学也。州县遍设学堂,无论款项难筹,即教习亦无从觅聘,教习不得人,讲授不如法,劳而少功,虽有若无耳。以余所见,此间各处书院诸生,讲习经年,而成就通达者寥寥无几。大约为开风气起见,先须广其识见,破其愚谬,但与之反覆讲明政法所以然之理。国以何而强,以何而弱?民以何而智,以何而愚?令其恍然于中国种种旧习之必不可以立国,然后授以东西史志各书,使知维新之有功;授以内外公法各书,使明公理之足贵,更折衷于古经古子之精华,略览夫格致各学之流别。大约读书不过十种,为时不过数月,而其见地固已甚莹矣,乃从而摩激其势力,鼓厉其忠愤,使以保国保种保教为己任,以大局之糜烂,为身之耻疚。持此法以教之,间日必有讲论,用禅门一棒一喝之意;读书必有札记,仿安定经义治事之规。半年以后,所教人才,可以拔十得五。此间如学堂,学生鼓箧不过月余耳,又加以每日之功,学西文居十之六。然其见识议论则已殊有足观者,然则外课成就之速更可冀矣。大抵欲厚其根柢学专门之业,则以年稚为宜,欲广风气观大略速其成就,则以年稍长为善。盖苟在二十以上,于中国诸学曾略有所窥者,则其脑筋已渐开,与言政治之理皆能听受,然后易于有得,故外课生总以不限年为当。前者出示在此间招考,仅考两次,已迫岁暮,来者百余人,可取者亦三十人。然设此课之意,全在广风气,其所重者在外府州县,故必由学政按临所至,择其高才年在三十以下者,每县自三人至五人咨送来学,其风始广。然各府辽远,寒士负笈之资固自不易。愚意以为莫如合各州县为具川资,咨送到省,每岁三五人之费,为数无几,虽瘠苦之县,亦不至较此区区。到省以后,须谋一大厦使群萃而讲习,若学堂有余力则普给膏火,否则但给奖赏而已(如不给膏火,则须问其愿来与否,乃可咨送)。此项学生速则半年,迟则一年,即可遣散,另招新班。择其学成者授以凭记,可以为各县小学堂教习,一年之后,风气稍成,即可以饬下各州县,每县务改一书院为学堂,三年之间,而谓湘人犹有嫉新学如仇、与新学为难者其亦希矣。二曰遣学生游学外国。时务学堂内课诸生,既授之以经史大义,厚其中学之根柢,养成其爱国之热心,则当遣往外国学政治、法律、财政、行政学、兵法诸专门,先选其俊秀者以五十人为额,为第一班;第二年续有高才,则续选五十人为第二班,凡设四班,合为二百人,以四年分遣之,每留学者以四年为率。及其归也,以之治湖南一省之事,人才固恢然有余,即为全国之用,亦可庶几矣。若虑经费难筹,则先游学日本。日本虽小国,而三十年来智学之进,骎骎焉追及欧洲,我但先学日本,亦已足为吾目前之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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