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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史料之搜集与鉴别(5)


  史料可分为直接的史料与间接的史料。直接的史料者,其史料当该史迹发生时或其稍后时即已成立。如前所述《慈恩传》、《窃愤录》之类皆是也。此类史料难得而可贵,吾既言之矣,然欲其多数永存,在势实有所不能。书籍新陈代谢,本属一般公例,而史部书之容易湮废,尤有其特别原因焉:(一)所记事实每易触时主之忌,故秦焚书而“诸侯史记”受祸最烈。试检明清两朝之禁毁书目,什有九皆史部也。(二)此类书真有价值者本不多,或太琐碎,或涉虚诞,因此不为世所重,容易失传。不惟本书间有精要处因杂糅于粗恶材料中而湮没,而且凡与彼同性质之书亦往往被同视而俱湮没。(三)其书愈精要者,其所叙述愈为局部的。凡局部的致密研究,非专门家无此兴味,一般人对于此类书籍辄淡漠置之,任其流失。以此种种原因,故此类直接史料如浪淘沙,滔滔代尽,势不能以多存。就令存者甚多,又岂人生精力所能徧读?于是乎在史学界占最要之位置者,实为间接的史料。间接的史料者,例如左丘以百二十国宝书为资料而作《国语》,司马迁以《国语》、《世本》、《战国策》……等书为资料而作《史记》。《国语》、《史记》之成立与其书中所叙史迹发生时代之距离,或远至百年千年,彼所述者皆以其所见之直接史料为蓝本,今则彼所见者吾侪已大半不复得见:故谓之间接。譬诸纺绩,直接史料则其原料之棉团,间接史料则其粗制品之纱线也。吾侪无论为读史为作史,其所接触者多属间接史料,故鉴别此种史料方法,为当面最切要之一问题。

  鉴别间接史料,其第一步自当仍以年代为标准。年代愈早者,则其可信据之程度愈强。何则?彼所见之直接史料多而后人所见者少也。例如研究三代以前史迹,吾侪应信司马迁之《史记》,而不信谯周之《古史考》、皇甫谧之《帝王世纪》、罗泌之《路史》,何则?吾侪推断谯周、皇甫谧、罗泌所见直接史料不能出司马迁所见者以外,迁所不知者周等何由知之也?是故彼诸书与《史记》有异同者,吾侪宜引《史记》以驳正诸书。反之,若《竹书纪年》与《史记》有异同,吾侪可以引《纪年》以驳正《史记》,何则?魏史官所见之直接原料或多为迁之所不及见也,此最简单之鉴别标准也。

  虽然,适用此标准尚应有种种例外焉。有极可贵之史料而晚出或再现者,则其史料遂为后人所及见,而为前人所不及见。何谓晚出者?例如德皇威廉第二与俄皇尼古拉第二来往私函数十通,研究十九世纪末外交史之极好史料也,然一九二〇年以前之人不及见,以后之人乃得见之。例如《元史》修自明初,岂非时代极早?然吾侪宁信任五百年后魏源或柯劭忞之《新元史》,而不信任宋濂等之旧《元史》,何则?吾侪所认为元代重要史料如《元秘史》、《亲征录》……等书,魏、柯辈得见而明初史馆诸人不得见也。何谓再现者?例如罗马之福林、邦渒之古城,埋没土中二千年,近乃发现,故十九世纪末人所著罗马史其可信任之程度乃过于千年前人所著也。例如殷墟甲文近乃出土,吾侪因此得知殷代有两古王为《史记·三代世表》所失载者,盖此史料为吾侪所见而为司马迁所不得见也。

  不特此也,又当察其人史德何如,又当察其人史识何如,又当察其人所处地位何如。所谓史德者,著者品格劣下,则其所记载者宜格外慎察。魏收《魏书》虽时代极近,然吾侪对于彼之信任断不能如信任司马迁、班固也。所谓地位者,一事件之真相有时在近代不能尽情宣布,在远时代乃能之。例如陈寿时代早于范晔,然记汉、魏易代事,晔反视寿为可信。盖二人所及见之直接史料本略相等,而寿书所不能昌言者晔书能昌言也。所谓史识者,同是一直接史料,而去取别择之能力存乎其人。假使刘知几自著一史,必非李延寿、令狐德棻辈所能及,元人修《宋史》、清人修《明史》,同为在异族之朝编前代之史,然以万斯同史稿作蓝本所成之《明史》决非脱脱辈监修之《宋史》所能及也。要而论之,吾侪读史作史既不能不乞灵于间接的史料,则对于某时代某部门之史料,自应先择定一两种价值较高之著述以作研究基本选择之法,合上列数种标准以衡之,庶无大过。至于书中所叙史实,则任何名著总不免有一部分不实不尽之处。质言之,则无论何项史料皆须打几分折头。吾侪宜刻刻用怀疑精神唤起注意而努力以施忠实之研究,则真相庶可次第呈露也。

  右论正误的鉴别法竟,次论辨伪的鉴别法。

  辨伪法先辨伪书,次辨伪事。

  伪书者,其书全部分或一部分纯属后人伪作,而以托诸古人也。例如现存之《本草》号称神农作,《内经》号称黄帝作,《周礼》号称周公作,《六韬》、《阴符》号称太公作,《管子》号称管仲作,……假使此诸书而悉真者,则吾国历史便成一怪物。盖社会进化说全不适用,而原因结果之理法亦将破坏也。文字未兴时代之神农已能作《本草》,是谓无因,《本草》出现后若干千年而医学药学上更无他表见,是谓无果。无因无果,是无进化。如是,则吾侪治史学为徒劳。是故苟无鉴别伪书之识力,不惟不能忠实于史迹,必至令自己之思想涂径大起混乱也。

  书愈古者,伪品愈多。大抵战国、秦汉之交有一大批伪书出现,《汉书·艺文志》所载三代以前书,伪者殆不少。新莽时复有一大批出现,如《周礼》及其他古文经皆是。晋时复有一大批出现,如晚出《古文尚书》、《孔子家语》、《孔丛子》等。其他各时代零碎伪品亦尚不少,且有伪中出伪者,如今本《鬼谷子》、《鹖冠子》等。莽、晋两期,刘歆、王肃作伪老手,其作伪之动机及所作伪品前清学者多已言之,今不赘引。战国、秦汉间所以多伪书者:(一)因当时学者本有好“托古”的风气,己所主张,恒引古人以自重(说详下)。本非有意捏造一书指为古人所作,而后人读之,则几与伪托无异。(二)因当时著述家本未尝标立一定之书名,且亦少泐成定本。展转传钞,或合数种而漫题一名;或因书中多涉及某人,即指为某人所作。(三)因经秦焚以后,汉初朝野人士皆汲汲以求遗书为务。献书者往往剿钞旧籍,托为古代某名人所作以售炫。前两项为战国末多伪书之原因,后一项为汉初多伪书之原因。

  伪书有经前人考定已成铁案者,吾侪宜具知之,否则徵引考证,徒费精神。例如今本《尚书》有《胤征》一篇,载有夏仲康时日食事,近数十年来成为欧洲学界一问题。异说纷争殆将十数,致劳汉学专门家、天文学专门家合著专书以讨论。殊不知《胤征》篇纯属东晋晚出之伪古文,经清儒阎若璩、惠栋辈考证,久成定谳,仲康其人之有无且未可知,遑论其时之史迹?欧人不知此桩公案,至今犹刺刺论难,由吾侪观之,可笑亦可怜也。欲知此类伪书,略清《四库书目提要》便可得梗概,《提要》中指为真者未必遂真,指为伪者大抵必伪,此学者应有之常识也。

  然而伪书孔多,现所考定者什仅二三耳,此外古书或全部皆伪或真伪杂糅者尚不知凡几。吾侪宜拈出若干条鉴别伪书之公例,作自己研究标准焉。

  (一)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徵引而忽然出现者,什有九皆伪。例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名虽见《左传》,“晋《乘》、楚《梼杌》”之名虽见《孟子》,然汉、隋、唐《艺文》、《经籍》诸志从未著录,司马迁以下未尝有一人徵引。可想见古代或并未尝有此书,即有之,亦必秦火前后早已亡佚。而明人所刻《古逸史》忽有所谓《三坟记》、《晋史乘》、《楚史梼杌》等书。凡此类书,殆可以不必调查内容,但问名即可知其伪。

  (二)其书虽前代有著录,然久经散佚,乃忽有一异本突出,篇数及内容等与旧本完全不同者,什有九皆伪。例如最近忽发现明钞本《慎子》一种,与今行之四库本、守山阁本全异,与隋、唐志,《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等所记篇数无一相符,其流传之绪又绝无可考。吾侪乍睹此类书目便应怀疑,再一检阅内容,则可定为明人伪作也。

  (三)其书不问有无旧本,但今本来历不明者,即不可轻信。例如汉河内女子所得《泰誓》,晋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皆因来历暧昧,故后人得怀疑而考定其伪。又如今本《列子》八篇,据张湛序言由数本拼成,而数本皆出湛戚属之家,可证当时社会绝无此书,则吾辈不能不致疑。

  (四)其书流传之绪从他方面可以考见,而因以证明今本题某人旧撰为不确者。例如今所称《神农本草》,《汉书·艺文志》无其目,知刘向时决未有此书。再检隋、唐《经籍志》以后诸书目及其他史传,则知此书殆与蔡邕、吴普、陶弘景诸人有甚深之关系,直至宋代然后规模大具。质言之,则此书殆经千年间许多人心力所集成,但其书不惟非出神农,即西汉以前人参预者尚极少,殆可断言也。

  (五)真书原本经前人称引,确有左证,而今本与之歧异者,则今本必伪。例如古本《竹书纪年》有夏启杀伯益、商太甲杀伊尹等事,又其书不及夏禹以前事。此皆原书初出土时诸人所亲见,信而有徵者。而今本记伯益、伊尹等文全与彼相反,其年代又托始于黄帝,故知决非汲冢之旧也。

  (六)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其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例如《越绝书》,《隋志》始著录,题子贡撰。然其书既未见《汉志》且书中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故知其书不惟非子贡撰,且并非汉时所有也。又如《管子》、《商君书》,《汉志》皆著录,题管仲、商鞅撰,然两书各皆记管、商死后之人名与事迹,故知两书决非管商自撰,即非全伪,最少亦有一部分羼乱也。

  (七)其书虽真,然一部分经后人窜乱之迹既确凿有据,则对于其书之全体须慎加鉴别。例如《史记》为司马迁撰固毫无疑义,然迁自序明言“讫于麟止”,今本不惟有太初、天汉以后事,且有宣、元、成以后事,其必非尽为迁原文甚明。此部分既有窜乱,则他部分又安敢保必无窜乱耶?

  (八)书中所言确与事实相反者,则其书必伪。例如今《道藏》中有刘向撰《列仙传》,其书《隋志》已著录。书中言诸仙之荒诞固不俟辩,其自序云“七十四人已见佛经”,佛经至后汉桓、灵时始有译本,上距刘向之没将二百年,向何从知有佛经耶?即据此一语,而全书之伪已无遁形。

  (九)两书同载一事绝对矛盾者,则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例如《涅槃经》佛说云:“从今日始,不听弟子食肉”,《入楞伽经》佛说云:“我于《象腋》、《央掘魔涅槃》、《大云》等一切《修多罗》中,不听食肉”。《涅槃经》共认为佛临灭度前数小时间所说,既《象腋》等经有此义,何得云“从今日始”?且《涅槃》既佛最后所说经,《入楞伽》何得引之?是《涅槃》、《楞伽》最少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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