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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说史料(2)


  丙已湮之史迹其全部意外发现者。此为可遇而不可求之事,苟获其一,则裨益于史乃无量。其最显著之例,如六十年前意大利拿波里附近所发见之邦渒古城,盖罗马共和时代为火山流焰所盖者,距今垂二千年矣。自此城发现后,意人发掘热骤盛,罗马城中续得之遗迹相继不绝,而罗马古史乃起一革命,旧史谬误匡正什九。此种意外史料,他国罕闻。惟我国当民国八年曾在直隶巨鹿县发见一古城,实宋大观二年(西一一零八)被黄河淹没者,距今垂九百年矣。惜乎国无政而民无学,一任遗迹散佚破坏以尽,所留以资益吾侪者甚希。苟其能全部保存而加以科学的整理,则吾侪最少可以对于宋代生活状况得一明确印象,宁非快事?然吾因此而忽涉遐想,以为数千年来河患如彼其剧,沿旧河道两岸城邑如巨鹿之罹厄者或不止一次、不止一处,颇冀他日再有发现焉。若果尔者,望国人稍加注意,毋任其如今度之狼藉也。

  丁原物之宝存或再现者。古器物为史料之一部分,尽人所能知也。器物之性质有能再现者,有不能再现者。其不能再现者,例如绘画、绣织及一般衣服、器具等,非继续珍重收藏不能保存。在古代未有公众博物院时,大抵宫廷享祚久长贵族阀阅不替之国,恒能护传此等故物之一部分。若如中国之惯经革命且绝无故家遗族者,虽有存焉寡矣。今存画最古者极于唐,然已无一帧焉能确辨其真赝。壁画如岱庙所涂,号称唐制,实难征信。惟最近发见之高昌一壁,称绝调矣。纸绢之画及刻丝画,上溯七八百年前之宋代而止。至衣服及其他寻常用具,则清乾嘉遗物已极希见,更无论远昔也。故此类史料,在我国可谓极贫乏焉。其能再现者,则如金石陶甋之属,可以经数千年瘗土中,复出而供吾侪之揅索。试举其类:(1)曰殷周间礼器。汉许慎《说文序》,言“郡国往往于山川间得鼎彝”,是当时学者中已有重视之者。而搜集研究,曾无闻焉。至宋代始启端绪,寻亦中绝。至清中叶以后而极盛。据诸家所记,有文字款识之器宋代著录者六百四十三,清代著录者二千六百三十五,而内府所藏尚不与焉。此类之器,除所镌文字足补史阙者甚多,当于次条别论外。吾侪观其数量之多,可以想见当时社会崇尚此物之程度;观其种类之异,可以想见当时他种器物之配置;观其质相之纯固,可以想见当时铸冶术之精良;观其花纹之复杂优美,图案之新奇渊雅,可以想见当时审美观念之发达。凡此皆大有造于史学者也。(2)曰兵器。最古者如殷、周时之琱戈、矢镞等,最近者如汉、晋间弩机等。(3)曰度量衡器。如秦权、秦量、汉建初尺、新莽始建国尺、晋前尺、汉量、汉钟、汉钫、汉斛等,制度之沿革可考焉。(4)曰符玺。上自秦虎符,下迄唐宋鱼符,又秦、汉间玺印、封泥之属,出土者千数。于研究当时兵制、官制多所补助。(5)曰镜属。自秦、汉至元、明,比其年代,观其款识,可以寻美术思想发展之迹。(6)曰货币。上溯周末列国,下迄晚清,条贯而絜校之,盖与各时代之经济状况息息相关也。此六者皆铜器之属,此外铜制杂器存者尚多,不备举。铜在诸金属中比较的能耐久,而冶铸之起原亦较古,故此类史料之供给称丰富焉。然金属器一毁即亡,故失亦甚易。观宋器今存者百不一二,可推知也。清潘祖荫谓古代金属器,在秦、后汉、隋、后周、宋、金曾经六厄,而随时沈霾毁弃、盗铸改为者尚不与焉。晚近交通大开,国内既无专院以事搜藏,而胡贾恒以大力负之以走,凡百古物,皆次第大去其国。昔之丰富者,今转涸竭,又不独铜器为然矣。(7)曰玉石。古玉镌文字者少,故难考其年代,然汉以前物传至今者确不乏,以难毁故也。吾侪研究古玉,亦可以起种种联想。例如观其雕纹之美,可知其攻玉之必有利器;观其流行之盛,可推见古代与产玉区域交通之密,此皆足资史料者也。至石刻研究,则久已成专门之学。自岐阳石鼓、李斯刻石,以迄近代,聚其搨片,可汗百牛。其文字内容之足裨史料者几何,下条论之,兹不先赘。至如观所刻儒、佛两教所刻之石经,可以想见古人气力之雄伟,且可比较两教在社会上所凭藉焉。又如观汉代各种石刻画像,循溯而下,以至魏、齐造像,唐昭陵石马,宋灵岩罗汉,明碧云刻桷,清圆明雕柱等,比较研究,不啻一部美术变迁史矣。又如桥柱、井阑、石阙、地莂等类,或可以睹异制,或可以窥殊俗,无一非史家取材之资也。(8)曰陶瓷。吾国以制瓷擅天下,外人至以吾国名名斯物。今存器孔多,派别尤众,治者别有专家,不复具论。陶器比来出土愈富,间有碎片,范以极奇古之文字,流传当出三代上。综此两物,以观其递嬗趋良之迹,亦我民族艺术的活动之一表征也。(9)曰瓦砖。我族以宅居大平原之故,石材缺乏,则以人造之砖瓦为建筑主要品,故斯物发达最早,且呈种种之进步。今之瓦当砖甋,殆成考古一专科矣。(10)曰地层中之石器。兹事在中国旧骨董家曾未留意,晚近地质学渐昌,始稍有从事者。他日研究进步,则有史以前之生活状态可以推见也。器物本人类活动结果中之一小部分,且其性质已纯为固定的,而古代孑遗之物又不过此小部分之断片耳。故以上所举各项在史料中不过占次等位置,或对于其价值故为夸大,吾无取焉。虽然,善为史者,固可以举其所闻所见无一而非史料,岂其于此可宝之故物而遗之?惟史学家所以与骨董家异者,骨董家之研究贵分析的而深入乎该物之中;史学家之研究,贵概括的而横通乎该物之外。吾前所论列,已略示其端倪。若循此而更进焉,例如当其研究铜器也,则思古代之中国人何以特精范铜而不能如希腊人之琢石;当其研究瓷器也,则思中古之中国人何以能独擅窑窯而不能如南欧人之制玻璃。凡此之类,在在归纳诸国民活动状况中,悉心以察其因果,则一切死资料皆变为活资料矣。凡百皆然,而古物其一端耳。

  戊实物之模型及图影。实物之以原形原质传留至今者,最上也。然而非可多觏。有取其形范以图之,而图范获传于今,抑其次也。例如汉、晋之屋舍、灶硙、杵臼,唐人之服装、髻形、乐器及戏剧面具,今日何由得见。然而有殉葬之陶制明器,殊形诡类至伙,若能得一标准以定其年代,则其时社会状况,仿佛可见也。又如唐画中之屋宇、服装、器物及画中人之仪态,必为唐时现状或更古于唐者,宋画必为宋时现状或更古于宋者,吾侪无论得见真本或摹本,苟能用特殊的观察,恒必有若干稀奇史料可以发见。则亦等于间接的目睹矣。夫著作家无论若何淹博,安能尽见其所欲见之物?从影印本中间接复间接以观其概,亦慰情胜无也已。

  (二)文字记录的史料。

  前项所论记录以外的史料,时间空间皆受限制。欲作数千年之史,而记述又亘于社会之全部,其必不能不乞灵于记录明矣。然记录之种类亦甚繁,今当分别论列之。

  甲旧史。旧史专以记载史事为职志,吾侪应认为正当之史料,自无待言。虽然,等是旧史也,因著作年代、著作者之性格学识、所著书之宗旨体例等种种差别,而其所含史料之价值亦随而不同。例如《晋书》所以不餍人望者,以其修史年代与本史相隔太远,而又官局分修,无人负责也。《魏书》所以不餍人望者,以魏收之人格太恶劣,常以曲笔乱事实也。《元史》所以不餍人望者,以纂修太草率,而董其事者又不通蒙古语言文字也。《新五代史》自负甚高而识者轻之,以其本属文人弄笔,而又附加以“因文见道”之目的,而史迹乃反非其所甚厝意也。此仅举正史数部以为例,其余编年别史杂史等皆然,持此义以评衡诸史,则价值标准其亦什得四五矣。

  人物本位之史,既非吾侪所尚,然则诸史中列传之价值不锐减耶?是又不然。列传之价值,不在其为史而在其为史料。苟史中而非有“各色人等”之列传者,则吾侪读史者将惟见各时代中常有若干半人半兽之武夫出没起伏,聚众相斫,中间点缀以若干篇涂民耳目之诏令、奏议,史之为史,如是而已。所谓社会,所谓文化,何丝豪之能睹?旧史之作列传,其本意固非欲以纪社会纪文化也。然人总不能不生活于社会环境之中,既叙人则不能不涉笔以叙及其环境,而吾侪所最渴需之史料,求诸其正笔而不得者,求诸其涉笔而往往得之。此列传之所为可贵也。

  既如是也,则对于旧史之评价又当一变。即以前所评四书言之,例如《晋书》,自刘知几以下共讥其杂采小说,体例不纯。吾侪视之,则何伤者?使各史而皆如陈寿之《三国志》,字字精严,笔笔锤炼,则苟无裴松之之注,吾侪将失去许多史料矣。例如《魏书》,其秽固也,虽然,一个古人之贞邪贪廉等,虽纪载失实,于我辈何与,于史又何与?只求魏收能将当时社会上大小情态多附其书以传,则吾所责望于彼者已足,他可勿问也。例如《元史》,猥杂极矣,其中半录官牍,鄙俚一仍原文。然以较《北周书》之“行文必《尚书》,出语皆《左传》”,孰为真面目,孰为可据之史料?则吾毋宁取《元史》也。是故吾侪若以旧史作史读,则马、班犹不敢妄许,遑论余子?若作史料读,则二十四史各有短长,略等夷耳。若作史读,惟患其不简严。简严乃能壹吾趋向,节吾精力。若作史料读,惟患其不杂博。杂博乃能扩吾范围,恣吾别择。昔万斯同作《明史稿》,尝自言曰:“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而吾所述倍焉。非不知简之为贵也,吾恐后之人务博而不知所裁,故先为之极,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损,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与言之真。”(清国史馆《斯同传》)吾辈于旧史皆作史稿读,故如斯同书之繁博,乃所最欢迎也。既如是也,则所谓别史、杂史、杂传、杂记之属,其价值实与正史无异,而时复过之。试举其例:吾侪读《尚书》、《史记》,但觉周武王伐罪吊民之师,其文明程度殆为“超人的”,倘非有《逸周书·克殷、世俘》诸篇,谁复能识“血流漂杵”四字之作何解。且吾不尝言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记亮南征事仅得二十字耶?然常璩《华阳国志》则有七百余字,吾侪所以得知兹役始末者,赖璩书也。至如元顺帝系出瀛国公,清多尔衮烝其太后,此等在旧史中不得不谓为极大之事,然正史曷尝一语道及?欲明真相,非求诸野史焉不可也。是故以旧史作史料读,不惟陈寿与魏收可以等夷,视司马迁、班固与一不知谁何之人所作半通不通之笔记,亦可作等夷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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