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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胚胎时代(2)


  要而论之,胚胎时代之文明,以重实际为第一义。重实际故重人事,其敬天也,皆取以为人伦之模范也;重实际故重经验,其尊祖也,皆取以为先例之典型也。于是乎由思想发为学术。其握学术之关键者有二职焉:

  一曰祝,掌天事者也。凡人群初进之时,政教不分,主神事者其权最重(埃及之法老,犹太之祭司长,见于《旧约全书》者,皆司祝官也。印度有四族: 婆罗门为首,刹利次之。刹利,帝王之族也,婆罗门,司祝之族也。乃至波斯、安息莫不皆然。今西藏有坐床喇嘛,掌全国大政,仍是此制。欧洲自罗马教皇兴后,其权常驾各国君主而上之。而俄罗斯皇,今犹兼希腊教皇之徽号,其教务大臣柄权最重。此实半开民族之通例也)。中国宗教之臭味不深,虽无以教权侵越政权之事,而学术思想,亦常为祝之所掌焉。祝之分职亦有二:一曰司祀之祝,主代表人民之思想,以达之于天,而祈福祉者也。《周官·春官》一篇,皆此职之支与流裔也。鲁侯与曹刿论战,首称“牺牲玉帛之必信”; 随侯将战楚,首言“牲牷肥腯粢盛丰备”;盖以为祭礼之事,与国家之安危大有关系焉。其他百事,皆听命于神,不待言也。二曰司历之祝,主揣摩天之思想,以应用于人事者也。三皇之时,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北正黎司地以属民。《尧典》“乃命義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又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盖司历之祝所主者凡三事:一曰协时月正日以便民事也,二曰推终始五德以定天命也(《尧典》“天之历数在尔躬”,及后世言三代受命之符,皆推其本于历学。后世言《洪范》五行,言谶纬,皆发源于此),三曰占星象卜筮以决吉凶也(《汉书·艺文志》,“九流略”有阴阳家,“数术略”有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古代之学术, 半属此类)。降及春秋,此术犹盛,如裨灶、梓慎之流,皆以司祝之官为一时君相之顾问;而《左传》一书,言卜筮休咎、占验灾祥者,十居七八。后人不知人群初进时之形状,诧其支离诞妄,因以疑左氏之伪托;而不知胚胎时代,实以此为学术思想之中心点也。谶纬亦然。纬书之为真伪,今无暇置辨; 要之必起于春秋战国时代,而为古学术之代表,无可疑也。

  二曰史,掌人事者也。吾中华既天、祖并重,而天志则祝司之,祖法则史掌之。史与祝同权,实吾华独有之特色也。重实际故重经验,重经验故重先例,于是史职遂为学术思想之所荟萃。《周礼》有大史、小史、左史、右史、内史、外史。《六经》之中,若《诗》(太史乘輶轩所采),若《书》,若《春秋》(《汉·志》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 皆史官之所职也;若《礼》,若《乐》,亦史官之支裔也。故欲求学者,不可不于史官。周之周任、史佚也,楚之左史、倚相也,老聃之为柱下史也,孔子适周而观史记也,就鲁史而作《春秋》也,盖道术之源泉,皆在于史。史与祝皆世其官(史之世官,至汉犹然,司马谈、司马迁其最著者也),若别为一族者然。盖当时竹帛不便,学术之传播甚难,非专其业者,不能尽其长也。而史之职,亦时有与祝之职相补助者。盖其言吉凶祸福之道,祝本于天以推于人,史鉴于祖以措于今。故《汉·志》谓道家出于史官,而阴阳谶纬家言,亦常有与史相通者。要而论之,则胚胎时代之学术思想,全在天人相与之际;而枢纽于两者之间者,则祝与史皆有力也。今列其系统如下: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此外尚有医官、乐官,亦于当时学术思想颇有关系。但所关者只在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故略之不别论(古者之医必兼巫,故古“醫”字作“毉”。《黄帝内经》有祝由科,然则医实祝之附庸也。乐与诗同体,诗掌于太史,乐官亦称瞽史,然则乐实史之附庸也)

  吾于此章之末,欲更有一言,即当知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为贵族所专有,而不能普及于民间是也。吾华阶级制度,至战国而始破;若春秋以前,常有如印度所谓喀私德(Castes)(印度分人为四种,最上者称婆罗门,其次为刹利, 其次为毗舍,最下者为首头陀,不许互通婚),中世欧罗巴所谓埃士忒德(Estates)(欧人大率分僧侣、贵族、公民、奴隶四种)者。盖上流人士握一群之实权, 不独政治界为然,而学术思想界,尤其要者也。加以文字未备,典籍难传, 交通未开(指舟车来往等言),流布尤窒,故一切学术,非尽人可以自由研究之者。其权固不得不专归于最少数之人,势使然矣。而此少数之人,亦惟汲汲焉保持其旧,使勿失坠,既无余裕以从事于新理想,复无人相与讨论, 以补其短而发其荣,此所以历世二千余年,而发达之效不睹也。虽然,此后全盛时代之学术思想,其胚胎皆蕴于此时。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班《志》全本刘歆《七略》,故今用其原名)所述,谓:

  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出于议官;农家者流,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出于稗官。

  虽其分类未能尽当,其推原所出,亦非尽有依据。要之,古代世官之制行,学术之业,专归于国民中一部一族,非其族者不能与闻(《管子》称:“士有士之乡,农有农之乡,工商有工商之乡,不可使杂处。”又曰:“士之子恒为士, 农之子恒为农。”盖古俗然也。古者以官为氏,如祝氏、史氏、乐正氏、仓氏、庾氏等,皆由世业之故),非在官者不获从事。此不惟中国为然,即各国古代, 亦莫不皆然者也。中世欧罗巴学术之权,皆在教会;迨十五世纪以后,教会失其专业,人人得自由讲习,而新文明乃生。论者或以窒抑多数之民智为教会诟病,而不知当中世黑暗时代,苟无教会以延一线之光明,恐其堕落更有甚者,而后起之人,益复无所凭藉也。然则知人论世,其功与过又岂可相掩耶?观胚胎时代之学术思想,亦如是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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