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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胚胎时代(1)


  中国种族不一,而其学术思想之源泉,则皆自黄帝子孙(下文省称黄族。向用“汉种”二字,今以汉乃后起一朝代,不足冒我全族之名,故改用此)来也。黄族起于西北,战黄河流域之蛮族而胜之,浸昌浸炽,遂遍大陆。太古之事, 搢绅先生难言焉,第弗深考。今画春秋以前为胚胎时代,而此时代中复画为小时代者四。其图如下: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学术思想与历史上之大势,其关系常密切。上古之历史,至黄帝而一变, 至夏禹而一变,至周初而一变,至春秋而一变。故文明精神之发达,亦缘之以为界焉。黄帝之书,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者二十余种,班氏既一一明揭其依托,今所存《素问》《内经》等,亦其一也。黄帝时代,其文学之发达不能到此位,固无待言。要其进步之信而有征者四事:曰制文字,曰定历象,曰作乐律,曰兴医药是也。黄帝四征八讨,东至海,南至江,西至流沙,北逐荤粥。盖由经验之广,交通之繁,屡战异种之民族而吸收之,得智识交换之益,故能一洗混沌之陋,而烂然扬光华也。及洪水之兴,下民憔悴,全国现象,生一顿挫。禹抑洪水,乘四载,遍九州,经验益广,交通益繁,玄圭告成,帝国乃立。故中华建国,实始夏后。古代称黄族为华夏,为诸夏,皆纪念禹之功德,而用其名以代表国民也。其时政治思想,哲学思想,皆渐发生。《禹贡》之制度,《洪范》之理想(《洪范》虽箕子所述,其称传自神禹,必非尽诬),皆为三千年前精深博大之籍。自禹以后垂千年,黄族各部落并立,休养生息。逮于周初,中央集权之势益行,菁华渐集于京师。周公兼三王,作官礼(近儒多攻《周官》为伪书,《周官》虽或有后人窜附,然岂能一笔抹煞耶?攻之者盖有二蔽:一由过崇教主,视孔子以前之文明若无物焉;二由不通人群进化之公例,见其中有许多制度不脱蛮野思想习俗者,便以为古圣人岂当有此,皆有所毗而生迷因也),文王系《易》,而《诗》《书》亦烂然大完,古代学术思想之精神条理,于是乎粗备。洎及春秋,兼并渐行,列国盟会征伐,交通益频数。南、北两思潮渐相混合,磅礴郁积,斯达极点。于是孔子生而全盛时代来矣。

  综观此时代之学术思想,实为我民族一切道德、法律、制度、学艺之源泉。约而论之,盖有三端:一曰天道,二曰人伦,三曰天人相与之际是也。而其所以能构成此思想者,亦有二因:一曰由于天然者。盖其地理之现象,空界(即天然界近于地文学范围者)之状态,能使初民(此名词从侯官严氏译,谓古代最初之民族也)对于上天而生出种种之观念也。二曰由于人为者。盖哲王先觉利导民族之特性,因而以天事比附人事以为群利也。请一一论次之。

  中国无宗教,无迷信,此就其学术发达以后之大体言之也。中国非无宗教思想,但其思想之起特早,且常倚于切实,故迷信之力不甚强,而受益受敝皆少。中国古代思想,敬天畏天,其第一著也。其言天也,与今日西教言造化主者颇近,但其语圆通,不似彼之拘墟迹象,易滋人惑。综观经传所述,以为天者,生人生物,万有之本原也(《诗》“天生烝民”,《书》“惟阴骘下民”,《礼记》“万物本乎天”);天者有全权,有活力,临察下土者也(《诗》“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瘼”。又,“天监在下,有命既集”)。天者有自然之法则,以为人事之规范,道德之基本也(《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书》“天叙有典”“天秩有礼”);故人之于天也,敬而畏之。一切思想皆以此为基焉。

  各国之尊天者,常崇之于万有之外,而中国则常纳之于人事之中,此吾中华所特长也。中国文明起于北方,其气候严寒,地味确瘠,得天较薄。故其人无余裕以驰心广远,游志幽微,专就寻常日用之问题,悉心研究,是以思想独倚于实际。凡先哲所经营想象,皆在人群国家之要务。其尊天也,目的不在天国而在世界,受用不在未来而在现在。是故人伦亦称天伦,人道亦称天道。《记》曰:“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此所以虽近于宗教,而与他国之宗教自殊科也。

  人群进化第一期,必经神权政治之一阶级,此万国之所同也。吾中国上古虽亦为神权时代,然与他国之神权,又自有异。他国之神权以君主为天帝之化身,中国之神权以君主为天帝之雇役。故寻常神权之国,君主一言一动,视之与天帝之自言自动等。中国不然,天也者,统君民而并治之也。所谓天秩天序天命天讨,达于上下,无贵贱一焉。质而言之,则天道者,犹今世之宪法也。欧洲今世,君民同受治于法之下;中国古代,君民同受治于天之下。不过法实而有功,天远而无效耳。但在邈古之世,而有此精神,不得不谓文明想象力之独优也。泰西皆言君主无责任(古代神权之无责任,以其为天帝之化身也;今世立宪之无责任,归其责于大臣,使人人不必有所顾忌,得以课其功罪也。过渡时代,不得不然也),惟中国则君主有责任。责任者何?对于天而课其功罪也。日食彗见,水旱蝗螟,一切灾异,君主实尸其咎。此等学说,以今日科学家之眼视之,可笑孰甚,而不知其有精义存焉也。其践位也,荐天而受;其殂死也,称天而谥。《春秋》所谓“以天统君”,盖虽专制而有不能尽专制者存。此亦神权政体之所无也。不宁惟是,天也者非能谆谆然命之者也,于是乎有代表之者,厥惟我民。《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又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又曰:“天矜下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于是无形之天,忽变为有形之天。他国所谓天帝化身者君主也,而吾中国所谓天帝化身者人民也。然则所谓天之秩序命讨者,实无异民之秩序命讨也,立法权在民也;所谓君主对于天而负责任者,实无异对于民而负责任也,司法权在民也。然则中国古代思想,其形质则神权也,其精神则民权也(虽其法不立,其效不睹,然安可以责诸古代)。当邃古之初而有此,非伟大之国民,其孰能与于斯!

  古代各国皆行多神教,或有拜下等动物者,所在皆是。中国前古虽亦多神,然所拜者皆稍高尚,而兼切于人事者也。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地之祭,几于一神,尚矣;社稷者,切于农事者也;五祀者,门户、井灶、中溜,皆关于日用饮食者也。吾国最初之文明,事事皆主实际,即此亦可以见之。且其中尤有最重特异者一事焉,曰尊先祖是也。吾国族制之发达最备,而保守之性质亦最强,故于祭天之外,祀祖为重。所谓天神、地祇、人鬼,凡称鬼者,皆谓先祖也。孔子谓“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殷人尊神,率民而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言三代思想之变迁,于其事鬼神之间,最注意焉。初民之特质则然也,尊祖之极,常以之与天并重(《墨子》天、鬼并称最多)。《记》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诗》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书》曰:“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不祥。”《记》曰:“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盖常视其祖宗之权力,几与天并。此亦中国人与外国特异之点也。此等思想,范围数千年,至今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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