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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节 论私德(1)


  吾自去年著《新民说》,其胸中所怀抱欲发表者,条目不下数十,以《公德篇》托始焉。论德而别举其公焉者,非谓私德之可以己。谓夫私德者,当久已为尽人所能解悟、能践履,抑且先圣昔贤言之既已圆满纤悉,而无待末学小子之哓哓词费也。乃近年以来,举国嚣嚣靡靡,所谓利国进群之事业,一二未睹,而末流所趋,反贻顽钝者以口实,而曰新理想之贼人子而毒天下。噫!余又可以无言乎!作《论私德》。

  一 私德与公德之关系

  私德与公德,非对待之名词,而相属之名词也。斯宾塞之言曰:“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谓之拓都,一者谓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么匿之所本无者,不能从拓都而成有;么匿之所同具也,不能以拓都而忽亡。”(按:以上见侯官严氏所译《群学肄言》,其云拓都者,东译所称团体也,云么匿者,东译所称个人也)谅哉言乎!夫所谓公德云者,就其本体言之,谓一团体中人公共之德性也;就其构成此本体之作用言之,谓个人对于本团体公共观念所发之德性也。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聚群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故一私人而无所私有之德性,则群此百千万亿之私人,而必不能成公有之德性,其理至易明也。盲者不能以视于众而忽明,聋者不能以听于众而忽聪,怯者不能以战于众而忽勇。故我对于我而不信,而欲其信于待人,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交涉而不忠,而欲其忠于团体,无有是处,此其理又至易明也。若是乎今之学者日言公德,而公德之效弗睹者,亦曰国民之私德有大缺点云尔。是故欲铸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欲从事于铸国民者,必以自培养其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

  且公德与私德,岂尝有一界线焉区画之为异物哉!德之所由起,起于人与人之有交涉(使如《鲁敏逊漂流记》所称以孑身独立于荒岛,则无所谓德,亦无所谓不德)。而对于少数之交涉与对于多数之交涉,对于私人之交涉与对于公人之交涉,其客体虽异,其主体则同。故无论泰东泰西之所谓道德,皆谓其有赞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其所谓不德,皆谓其有戕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公云私云,不过假立之一名词,以为体验践履之法门。就泛义言之,则德一而已,无所谓公私;就析义言之,则容有私德醇美,而公德尚多未完者,断无私德浊下,而公德可以袭取者。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公德者私德之推也,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者只在一推;蔑私德而谬托公德,则并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故养成私德,而德育之事思过半焉矣。

  二 私德堕落之原因

  私德之堕落,至今日之中国而极。其所以至此之原因,甚复杂不得悉数,当推论其大者得五端。

  一、由于专制政体之陶铸。孟德斯鸠曰:“凡专制之国,间或有贤明之主,而臣民之有德者则甚希。试征诸历史,乃君主之国,其号称大臣、近臣者,大率皆庸劣、卑屈、嫉妒、阴险之人,此古今东西之所同也。不宁惟是,苟在上者多行不义,而居下者守正不阿,贵族专尚诈虞,而平民独崇廉耻,则下民将益为官长所欺诈、所鱼肉矣。故专制之国,无论上下贵贱,一皆以变诈倾巧相遇,盖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矣。若是乎专制政体之下,固无所用其德义,昭昭明甚也。”夫物竞天择之公例,惟适者乃能生存。吾民族数千年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于此两种性质之人,即其在社会上占最优胜之位置者也,而其稍缺乏者,则以劣败而澌灭,不复能传其种于来裔者也。是故先天之遗传,盘踞于社会中而为其公共性,种子相薰,日盛一日,虽有豪杰,几难自拔,盖此之由。不宁惟是,彼跔蹐于专制之下,而全躯希宠以自满足者不必道。即有一二达识热诚之士,苟欲攘臂为生民请命,则时或不得不用诡秘之道,时或不得不为偏激之行。夫其人而果至诚也,犹可以不因此而磷缁也,然习用之,则德性之漓,固已多矣;若根性稍薄弱者,几何不随流而沉汩也。夫所谓达识热诚欲为生民请命者,岂非一国中不可多得之彦哉。使其在自由国,则大政治家、大教育家、大慈善家以纯全之德性,温和之手段,以利其群者也,而今乃迫之使不得不出于此途,而因是堕落者十八九焉。嘻!是殆不足尽以为斯人咎也。

  二、由于近代霸者之摧锄也。夫其所受于数千年之遗传者既如此矣,而此数千年间,亦时有小小之污隆升降,则帝者主持而左右之最有力焉。西哲之言曰:“专制之国君主万能。”非虚言也。顾亭林之论世风,谓东汉最美,炎宋次之,而归功于光武、明、章,艺祖、真、仁(《日知录》卷十三云:“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光武有鉴于此,乃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士,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又云:“《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且从而论之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此其言虽于民德污隆之总因或有所未尽乎,然不得不谓为重要关系之一端矣。尝次考三千来风俗之差异。三代以前邈矣弗可深考,春秋时犹有先王遗民,自战国涉秦以逮西汉,而懿俗顿改者,集权专制之趋势,时主所以刍狗其民者,别有术也。战国虽混浊,而犹有任侠尚气之风,及汉初而摧抑豪强,朱家、郭解之流渐为时俗所姗笑,故新莽之世,献符阉媚者遍天下,则高、惠、文、景之播其种也。至东汉而一进,则亭林所论,深明其故矣。及魏武既有冀州,崇奖跅弛之士,于是权诈迭进,奸伪萌生(建安廿二年八月下令,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光武、明、章之泽,扫地殆尽,每下愈况,至五季而极。千年间民俗之靡靡,亦由君主之淫乱有以扬其波也。及宋乃一进。艺祖以检点作天子,颇用专制力,挫名节以自固(君臣坐而论道之制至宋始废。盖范质辈与艺祖并仕周,位在艺祖上,及入宋为宰相,而远嫌自下也),而真、仁守文,颇知大体,提倡士气。宋俗之美,其大原因固不在君主,而君主亦与有力焉。胡元之篡,衣冠涂炭,纯以游牧水草之性驰骤吾民,故九十年间暗无天日。及明而一进。明之进也,则非君主之力也。明太祖以刻鸷之性,摧锄民气,戮辱臣僚,其定律至立不为君用之条,令士民毋得以名节自保,以此等专制力所挫抑,宜其恶果更烈于西汉。而东林复社,舍命不渝,鼎革以后,忠义相属者,则其原因别有在也(详下节)。下逮本朝,顺康间首开博学鸿词以絷遗逸,乃为《贰臣传》以辱之,晚明士气斫丧渐尽。及夫雍乾,主权者以悍鸷阴险之奇才,行操纵驯扰之妙术,摭拾文字小故以兴冤狱,廷辱大臣耆宿以蔑廉耻(乾隆六十年中,大学士尚侍供奉诸大员,无一人不曾遭黜辱者),又大为《四库提要》《通鉴辑览》等书,排斥道学,贬绝节义。自魏武以后,未有敢明目张胆变乱黑白如斯其甚者也。然彼犹直师商、韩六虱之教,而人人皆得喻其非,此乃阴托儒术刍狗之言,而一代从而迷其信。呜呼!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百余年前所播之恶果,今正荣滋稔熟,而我民族方刈之。其秽德之夐千古而绝五洲,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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