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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求新学三大洲环游 论时局两名士舌战(5)


  李君道:“我的哥哥啊,你也太忠厚了!别的问题我也不敢武断,要讲到中国官场,岂是拿至诚可以感动得他来的吗?只要是升官发财门路,你便叫他做乌龟王八蛋几十代婊子养的,他都可以连声唱十来个肥喏。他们把他那瓣香祖传来奴颜婢膝的面孔,吮痈噬痔的长技,向来在本国有权力的人里头用熟的,近来都用在外国人身上了。今日请公使吃酒,明日请公使夫人看戏,就算是外交上第一妙策,上行下效,捷于影响。现在不单不以做外人奴隶为耻辱,又以为分所当然了;不但以为分所当然,兼且以为荣,以为阔了。但得外国人一顾一盼,便好像登了龙门,声价十倍,那些送条子、坐门房、使黑钱、拍马屁种种把戏,都挪到各国钦差领事衙门去了。

  “你不听见德国总帅华德西的话吗?他说,在京城里头没甚么开心的事情,就是到满洲某侍郎家里会他几位小姐,算是最爽快的。哥哥,这些丑话,我也没恁多闲气去讲他,总是会做奴隶的人便是一国的上等人物罢了。你看现在政府,要是外国人放一个屁,都没有不香的,他要什么,就恭恭敬敬拿什么给他;他叫做什么事情,就要屎滚尿流做什么事情;他叫杀那个人,就连忙磨利刀杀那个人。哥哥,你请拿至诚去感动他波,只怕把泰山顽石说到点头还容易些哩!然则和他讲利害波,只是他们的眼光看不到五寸远,虽然利在国家,怎奈害到我的荷包;虽然利在国民,怎奈害到我这顶纱帽,你叫他如何肯弃彼取此呢?你若说道,瓜分之后,恐怕连尊驾的荷包纱帽都没有,他便说道,瓜分早得很哩,再过十年、八年,我还理他么,就是眼前立刻瓜分起来,我已经在上海租界买了几座大洋房,在汇丰银行存有几十万银子,还怕累得到我不成?哥哥,你看现在官场哪一个不是立这种心呢?我请你断了运动官场这念头吧!”

  李君说到此处,便连叹息几声道:“哎,据我想来,若是用着哥哥的平和运动,只怕你运动得来,中国早已没有了。我常听西人说的,中国如像三十年末曾打扫过的牛栏,里头粪溺充塞,正不知几尺几丈厚。这句话虽然恶毒,却也比喻得确切。哥哥你想,不是用雷霆霹雳手段,做那西医治瘟疫虫的方法,把他铲到干干净净,这地方往后还能住得么?”

  黄君道:“兄弟,你话太激烈了,我们拼着这个身子出来做国事,岂不是为着这点不忍人之心吗?杀一个人来救一个人,尚且不可,何况杀现在大多数的人来救将来大少数的呢!这些大民贼、小民贼、总民贼、分民贼,谁不恨他?只是恨的专在民贼,不在人民。若到革起命来,一定是玉石俱焚,不能逃免的。却是民贼不过少数,人民倒占多数,这场灾祸,岂不是人民反受其害吗?我也知道你这破坏的心事是要归结到建设一路,只是已经破坏未能建设的时候,这些悲风惨雨,岂是语言笔墨能形容出来?我每读法国革命史,只觉毛骨悚然,想起将来,我心里头便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不知怎样难过哩!兄弟啊,我们将来避得脱这场祸,还是避他为是。”

  黄君讲到这里,便不知不觉滴下几点英雄泪来。

  李君也矍然改容说道:“哥哥,我不是个木石做的人,难道是拿着国民流血的话当好玩吗?但我把这回事情已经想过千次百遍,把肠子差不多都想烂了。今日的中国,破坏也破坏,不破坏也要破坏,所分别的,只看是民贼去破坏他,还是乱民去破坏他,还是仁人君子去破坏他。若是仁人君子去做那破坏事业,倒还可以一面破坏,一面建设,或者把中国回转得过来。不然,那些民贼、乱民始终还是要破坏的,那却真不堪设想了。你看这一年里头,中国乱过几多次呢?广宗钜鹿喇,泌阳喇,朝阳喇,广西喇,四川喇,湖南教案喇,这两天内,奉天将军增祺所报的,说盛京北边又有什么马贼,聚众十万人,筑炮台,制货币,更建立什么共武二年的年号了,接二连三,竟没曾停过一会子。哥哥,我只怕中国自此以后,那扰乱情形比这会利害十倍的还多着哩!只这加税加饷,暴征横敛,便是致乱的大根源。还有所谓生计问题,是从全地球的大风潮卷将进来,过了十年、八年,便弄到我中国民不聊生。这生计学是哥哥的专门,还怕你不懂得这理由吗?到那时候,便要不乱,也何从镇压得住呢?再讲到现在政府当道,谄媚外人到极地,外人利用这群傀儡,做那间接的压制。但是有什么民教相争的小事,他便演演他的下马威,拿些利害给你们瞧瞧,随意宰你一百几十条性命,后来的官,遇着这等事,一定越发严厉了。你想这有不激变道理吗?多激变一回,权利愈失一回,就只这件事,也可以将全个中国送掉了。哥哥,你说破坏可怕,却有什么法儿能够叫他不破坏么?只怕这天然的破坏,比那十八世纪法国人力的破坏还险过十倍哩!我们虽是以不忍人之心为宗旨,但哥哥你也应记得恶斯佛教授颉德先生说的:‘人群进化之理,是要牺牲现在的利益以为将来’,又西人常说的,‘文明者购之以血。’这种悲惨事情,无论哪国都是要经过一次的。即如哥哥最羡慕的英国、日本,若不是经过长期国会尊王讨幕这些革命,就能够有今日吗?他们自己说是无血革命,其实哪里是无血,不过比法国少流几滴罢了!寻常小孩子生几片牙,尚且要头痛身热几天,何况一国恁么大,他的文明进步竟可以安然得来,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么?再者,哥哥你整要拿着法国的故事来做比例,地球上革命的戏本,不是只有一个法兰西演过的,哥哥何不想想美国的事情,高兴一高兴,何必苦苦说法国来吓人呢?”

  黄君道:“兄弟,我们商量的是国家大事。孔子说得好,‘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这岂是说来当高兴的吗?你讲美国,这和我中国的问题更远得很了。美国本是条顿种人,向来自治性质是最发达的,他们的祖宗本是最爱自由的清教徒,因受不得本国压制,故此移殖新地。到了美洲以后,又是各州与各州自己有议事堂、市公会等,那政治上的事情本来是操练惯的,所以他们一日脱了英国的羁绊,更像顺风张帆一般,立刻造起个新国来。你想现在我们的中国,是和他比得么?中国人向来无自治制度,无政治思想,全国总是乱糟糟的,毫无一点儿条理秩序,这种人格,你想是可以给他完全的民权吗?我听说日本东京的留学生和内地的少年子弟,有许多听着自由平等几个字,他却不读书,不上讲堂,日日去嫖去饮,有人规劝他,他便说,这是我自由权。还有问他老子要钱去花费,老子不给,他便嚷骂起来,老子责备他,他便说我和你是平等的。照这样胡闹下去,将自由、平等四个字不是变成罪大恶极的名词吗?所以我想国民自治力未充实的,便连民权也讲不得。若是中国今日便破坏起来,只怕比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惨状倒要过数倍哩,还敢望美国吗?兄弟,你试想想。”

  李君道:“哥哥的话虽是不错,但俗语说的,树大有枯枝,一国之大,自然是有好的,有坏的,何必一棍打一船呢?”

  黄君道:“论事总要从多数处着想,就是法国革命时候,那罗兰夫人一党,何尝不是仁慈义烈的人,只是敌不过那些混账乱民,究竟弄到这般结局。兄弟,你看中国现在的人格,是哪一种类多的啊?”

  李君道:“哥哥,你说中国人无自治力的话,我不甚以为然。中国地方自治的历史也就算发达的了,你看各省乡族村落市镇,哪一处没有公所、乡约、社学、团练局等种种名目,为一团体的代表,就是到外洋的华商,也都有许多会馆,这岂不都是自治制度么?”

  黄君道:“兄弟,你是个做过哲学的人,怎么也说这种影响的议论?你说中国的自治制度,哪里是和今日外国的自治制度一样吗?外国的自治全从权利、义务两种思想发生出来,所以自治团体是国家的缩本,国家便是自治团体的放大影相。会了这样,自然是会那样的,所以泰西的国民叫做市民,市民亦叫做国民,中国能够这么着吗?中国的自治毫无规则,毫无精神,几千年没有一点儿进步,和那政治学上所谓有机体的正相反对!只要一两个官吏绅士有权势的人,可以任意把他的自治团体糟蹋败坏,这样的自治,如何能够生出民权来?他和民权原是不同种子的。栽桃儿的种,想要收杏儿的果,这是做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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