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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求新学三大洲环游 论时局两名士舌战(4)


  李君道:“我也不是一定要和甚么一姓的人做对头,只是据政治学的公理,这政权总是归在多数人的手里,那国家才能安宁的。你想天下哪里有四万万的主人被五百万的客族管治的道理吗?但凡人类的天性,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别人的利益为后,所以主权若是在少数人,一定是少数的有利,多数的有害;主权若是在客族,一定是客族有利,主族有害,这利害两桩是断不能相兼的。但我们今日就不管到他是多数还是少数,是客族还是主族,总之政治上这责任两个字是不能不讲的。一国人公共的国家,难道眼巴巴看着一群糊涂混账东西把他送掉不成?不管他甚么人,只是当着这个地位,就要尽这个责任;亏了责任,是要自行告退的;不肯告退,是要劝他的;劝他不听,是要想个法儿叫他不能不听的。你看现在文明各国所谓责任大臣的制度,不是恁么着么?若是在立宪国里头,君主没有责任,这个怨府自然落不到君主的头上,只要学那周公的故事,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把宰相大臣换了一换,也便罢了。若使一切政事的责任都在顶上头那一个人的手里,自然一国人有甚么过不去的事情,都要问着他了。哥哥,你说和现在朝廷没有甚么因缘,难道我和现在朝廷又有甚么仇恨吗?横坚我认定这责任的所在,只要是居着这地位,不尽这责任的人,莫说是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就使按着族谱,算他是老祖黄帝轩辕氏正传嫡派的冢孙,我李去病还是要和他过不去的哩。”

  黄君道:“兄弟,你这段议论,谁说不是?依我看来,总是理想上头的,不是实际上头的。你说一国政权总要在大多数的人手里头,这是卢梭、边沁、约翰弥勒各位大儒的名论。但这些学理,在现世的欧洲已算是过去陈言了。多数政治,在将来或有做得到的日子,但现在却是有名无实的。你看,现在各立宪国叫做议院政治的,岂不算是从多数取决吗?认真算来,哪里真是多数,还不是听着这政党首领几个人的意思吗?兄弟,各国议院的旁听席,谅来你也听得不少,你看英国六百几个议员,法国五百几个议员,日本三百几个议员,他们在议院里头,站起来说话的有几个呢?这多数政治四个字,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但这种政体,谁能说他不好?可见天下人类自有一种天然不平等的性质,治人的居少数,被治的居多数,这是万不能免的。至于讲到责任两个字,这是政治学上金科玉律,便愚兄也和老弟一般见解。但我看中国现在的人民,哪里自己够得上尽这个责任?就是叫现在号称民间志士的来组织一个新政府,恐怕他不尽责任,还是和现在的政府一样,这国势就能够有多少进步吗?兄弟,我想政治进化是有个一定的阶级,万不能躐等而行。兄弟,你是住在欧洲多年,看惯了别人文明的样子,把自己本国身份都忘记了,巴不得一天就要把人家的好处拿轮船拿火车搬转进来,你想想这是做得到的吗?好兄弟,你要看真些子时势才好。”

  李君听到此处,面带怒容,便接着说道:“哥哥,你说我崇拜法国,我倒不是崇拜法国。我看哥哥在德国念这几年书,这些口气倒有几分像崇拜德国人。这还罢了,怎么连那俄罗斯大民贼坡鳖那士德夫的放狗屁议论,都要附和起他来。你说议院政治还是少数,不是多数,哪里知道这少数和那民贼的少数正自不同。这政党首领人数虽少,却是代表全党的意思,该党若是多数党,便是代表多数国民的意思了。政党彼此互争权,不管他出自公心还是私心,总而言之,是一定要巴结百姓,在新闻纸上,在演说坛上,讲他自己的政策怎么有益于国,有利于民。若讲得没有道理,那国民肯听他吗?若讲得到做不到,那国民肯容他吗?这样看来,任凭他就拿这些方法当作争政权的手段,却是国民已经于不知不觉之间实受其益了,何况政党政治,在朝党稍有一两件事不尽责任,国民便鼓噪起来,他立刻便要辞职,让与别党,虽是少数人代理国事,却不是少数人把持国事。怎么好藉口于天然不平等,赞民贼教猱升木呢?至于讲到时势吗,哪一代的时势,不是靠些英雄豪杰造出来,若是没人去造他,只怕现在的欧洲还是和现在的中国一样,也未可定哩。哥哥,不讲时势便罢,若讲时势,我想现在中国的时势,和那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欧洲的时势,正是同一样哩。卢梭、边沁他们的议论,在现在欧洲自然是变成了摆设的古董,在今日中国却是最合用的。哥哥,你说我躐等而进,哥哥,你想跳过这人民主义的时代,便闯入这国家主义的时代,这真可算躐等而进了。”

  黄君道:“不然,群学上定例,必须经过一层干涉政策才能进到自由政策。兄弟,你只知道法国大革命为十九世纪欧洲的原动力,却不知道这大革命还又有他的原动力。那原动力在哪里呢?就是这干涉政策便是了。欧洲自从法国哥巴、英国克林威尔主政以来,大行保护干涉之政,各国政治家跟着他学,都说这是强国的第一手段,到了后来,连民间甚么事业,都干涉到了,这种政体,在今日还能说他是好吗?但当民智未开,民力未充的时候,却是像小孩儿一般,要做父母的着实管束教导他一番,将来才能成人。平心而论,现在欧洲的文明,你能说这干涉政策一点功劳都没有吗?若不是经过这一回,他们的国力、民力能够充实到这般田地吗?我们中国虽然说是专制政体,却是向来政府的人,从没有干涉到民事的。”

  李君插口道:“他不干涉也罢,谢天谢地。”

  黄君道:“话虽如此说,却是干涉政策和爱国心是很有关系的。我中国人向来除了纳钱粮、打官司两件事之外,是和国家没有一点交涉的。国家固然不理人民,人民亦照样的不理国家。所以国家兴旺,他也不管;国家危亡,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好,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坏,他也不管。别人都说这是由于没有自由的缘故,我倒有一句奇话,说是由于没有干涉的缘故。兄弟,若还不信这话么,你看现在中国人的国家思想比那十八世纪末的法国人怎么啊?你能说那时法国的时势就是现在中国的时势吗?我想中国数千年的君权虽然是太过分了,却是今日正用得着他,拿来做末,末了一着。若能有一位圣主,几个名臣,有着这权,大行干涉政策,风行雷厉,把这民间事业整顿得件件整齐,桩桩发达,这岂不是事倍功半吗?过了十年、廿年,民智既开,民力既充,还怕不变成个多数政治吗?成了多数政治,还怕甚么外种人喧宾夺主?我说的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就是这么着,兄弟你自想想。”

  李君道:“依哥哥讲来,岂不是单指望着朝廷当道一班人吗?他们不肯做又怎么样呢?哥哥你别要妄想了。他们若是肯做,经过联军糟蹋这一回,还不转性吗?你看现在满朝人太平歌舞的样子啊,他那腐败,比庚子以前还过十倍哩!哥哥,你请挺着脖子等一百几十年,等那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吧!”

  黄君道:“兄弟,不是恁般说。就是英国、日本现在的政体,哪里是单指望朝廷当道这一班人才做得来?总是靠民间志士日日运动,处处运动,到机会成熟的时候,自然是得到手的。兄弟,你看现在英国的民权和法国的民权,那一个强的啊!有民权和没有,那里是争在这一个人么?况且现在皇上这样仁慈,这样英明,怎么不能够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呢?”

  李君听到这里,便叹口气道:“讲到现在皇上的仁慈英明,我虽然是没有咫尺天颜,却也是信得过的。但是哥哥你须要知道,凡专制君主国的实权,哪里是在皇帝么?卢梭《民约论》讲得好,他道那些王公大人们面子上是一人在上,万人在下,讲到实际,他那束缚,有时还比寻常人还加几倍哩。现在俄罗斯皇不是个榜样吗?报纸上讲的他几次要避位,让与太子,都是为受不住他那太后和些贵族权臣的气呢。再说到中国,这几千年内,大大小小的君主也差不多一千多个,真正自己有全权的,哪里数得上十个二十个来?现在皇上虽然仁慈英明,争夺权柄不属,就想要救国救民,也是有心无力。他若听见民间有人和出同心,想要帮着他替百姓除害,只怕他还欢喜得连嘴都合不拢哩。哥哥,我且问你,你说志士运动,到底应该怎么运动法呢?你说机会成熟,到底怎么样才算成熟呢?”

  黄君道:“运动方法如何能够说得定,只是说到平和方法,总不外教育、著书、作报、演说、兴工商、养义勇这几件大事业;或者游说当道的人,拿至诚去感动他,拿利害去譬解他,要等一国上下官民有了十分之一起了爱国的心肠,晓得救国的要害,这机会就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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