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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教育


  荆公之政术(四)教育及选举

  民政财政军政,荆公之新法,殆尽于是矣。此外尚有一二,请括而论之。

  第一 教育

  教育行政,荆公平昔所最重也,其上仁宗书言之最切。及执政,首注意于学校。熙宁元年,增太学生员。四年,以锡庆院、朝集院为大学讲舍,厘学生员为三等,初入学为外舍,外舍升内舍,内舍升上舍。上舍员百,内舍二百,外舍不限员。其后内舍生增至三百人,外舍生限二千人。其年,置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学,以陆佃等为诸州学官。其后诸路州府皆悉立学,而学官共五十三人。马氏端临谓是时大兴学校,而教官只有此数者,盖重师儒之官,不肯轻授滥设故也。

  其所教者,以经为主,人专一经。至熙宁八年,以荆公所编著《三经新义》颁于学官焉。三经者,《周官》及《诗》《书》也。

  按《三经新义》,亦为当时及后世攻击荆公之一大口实。史称苏嘉在太学,颜复尝策问王莽后周变法事,嘉极论其非,在优等。荆公怒,遂逐诸学官,以李定常秩同判监事,选用学官,非执政所喜者不与,其后遂颁《三经新义》云。考荆公平日言论,多以一学术为正人心之本,则史所云云,谅非诬辞,此实荆公政术之最陋者也。盖欲社会之进化,在先保其思想之自由,故今世言政治者,无一不以整齐画一为贵,而独于学术则反是,任其并起齐茁,而信仰各从乎人之所好,则理以辨而愈明,人心之灵,浚之而不竭矣。强束而归于一,则是敝之也。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而中国学术史上,光耀顿减。以荆公之贤,而犹蹈斯故智,悲夫!

  考荆公当时,亦非于新义之外,悉禁异说,不过大学以此为教耳。夫既设学校,则必有教者,教者必有其所主张之说。学校既为一国学术所从出,则此说遂若占特别势力于社会,此亦事势所必至,无可逃避者。即如今之日本,其帝国大学二三老辈之学说,颇为新进诸彦所抨击。然举国学者,大率仍诵习之,此亦无可如何也。然则是亦不足深为荆公罪矣。盖使荆公而禁异说,则为戕贼思想之自由,然公固未尝禁之,不过提倡己之所主张而已。夫学者有其所主张之说,则必欲发挥光大之以易天下,非徒于理不悖,抑责任亦应尔也,于公乎何尤?若夫学者不求自立,而惟揣摩执政之所好尚,欲以干禄,此则学者之罪,而非倡新说者之罪也。

  《三经新义》,自元祐废黜以后,南宋学者,更抨击不遗余力,自是数百年来承学之士羞称之。《诗》《书》义出荆公子及其门人之手,已佚。惟《周官义》乃荆公所手著,本朝乾隆间修《四库书》,从《永乐大典》掇拾重编,尚可得而见焉。吾尝窃取读之,其精要之处盖甚多,实为吾中国经学辟一新蹊径,自汉以迄今日,未有能过之者也。此当于第二十章别论之,今不先赘。而学者不察,随声附和肆为诋排,昌黎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者非耶!荆公未尝禁人习王氏以外之学说,而反对荆公者,则禁人习王氏学说。然则束缚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者,为荆公耶?为反对荆公者耶?是又不可以不察也。哲宗元祐元年,国子司业黄隐焚“三经义”之版,禁诸生诵习矣。大学诸生闻荆公之薨,欲设斋致奠,且禁之矣。二年,下诏禁科举用王氏经义字说矣。钦宗靖康间,祭酒杨时奏言王安石著为邪说以涂学者耳目,请追夺王爵,使邪说淫乱不能为学者惑矣。高宗绍兴六年,张浚为相,又申临川学禁矣。由此观之,以荆公视诸贤何如哉?当杨时之诋王学也,御史中丞王过庭劾之云:

  五经义微,诸家因而异见,所不能免也。以所是者为正,所否者为邪,此乃一偏之大失也。顷者指苏轼为邪学而加禁切,已弛其禁,许采其长而用之,实为通论。祭酒杨时矫枉太过,复诋王氏以为邪说,此又非也。诸生习用王学,率众见时而诋詈之,时引避不出,乃得散退,此亦足以见时之不能服众矣。

  此言可为笃论。杨时何人?即程门高弟,依附蔡京以干进,而学者尊之为龟山先生从祀孔子庙庭至今未废者也。而诸儒所以尊之者,盖又以其排斥王学之功独高也。当时程氏之徒,自以其学为孔子之正统,凡异己者,皆攘斥之。夫著书讲学,辟他人之说以申己说,此固学者本分所当然,独奈何欲挟帝者之力以箝天下之口也!有宋之党争,前此不过在政见之异同耳。及程氏之徒得志,始焉禁锢苏氏之蜀学,继焉禁锢王学,自是学党之争日烈,而政界又益相水火,以至终宋之世,谁生厉阶(祸端),君子不能不深恶痛绝于杨时辈也。后此庆元伪学之禁,读史者咸能斥之。夫韩侂胄之禁伪学则诚非矣,然亦曾思作俑者谁乎?胄所为,亦请君入瓮而已。夫吾于程朱之学,虽非所愿学者,然固敬仰之,岂敢妄诋!然于诸君子之妄自尊大排斥异己,非直不敢附和,且以为中国近数百年来学术之不发达,厥由程朱之徒务束缚人思想自由,实尸其咎,故今因论荆公经义而及之。

  熙宁五年,又建武学于武成王庙,选文武官知兵者为教授,教以诸家兵法,纂次历代用兵成败、前世忠义之节,足以训者解释之,生员以百人为额。

  熙宁六年,又于大学置律学教授四员,凡命官学人,皆得自占入学。同年,又诏进士诸科及选人任子,并令试断案律令大义。

  又于大学置医学教授,以翰林医官以下与上等学生及在外良医为之,学生常以春试,取三百人为额。有方脉科、针科、疡科,考察升补,略如诸学之法。其选用最高者,为尚药医师以次医职,余各以等补官,为本学博士正录及外州医学教授云(此事《宋史》失载,今据《文献通考》。但《通考》不言何年设立,但云神宗时耳)。

  此荆公教育行政之大概也。观其所设施,大率注重于京师大学,而各州县之学,规模似未大完。不知史失载耶,抑当时之力,尚有所不暇给也。至其大学,以校诸今日欧美各国,虽未可云备,然观其有律学医学等科,与经学并重,则是分科大学之制,实滥觞于是,其起原视英之阿士弗大学为尤古矣。使非中道废弃,能继续其业以至今日,则岂不足以自豪于世界耶!然即此昙花一现,已足为我国学术史之光矣。当荆公之初置法科也,司马光奏言:“律令敕式,皆当官者所必须,何必置为一科?使为士者预习之,夫礼之所去,刑之所取,为士者果能知道义,自与法律冥合,若其不知,则习法徒成刻薄,为政岂有循良,非所以长育人材敦厚风俗也。”呜呼!温公此论,在今日法治论大昌之时,稍有识者当知其非,无俟深辩。果如其言,则今世诸文明国,非曾治法学者不得任官,宜其无一循吏矣。吾壹不解温公之于荆公一举一措,无论大小,而必反抗之不遗余力,其用心果何在也?吾又不解后世读史者,于当时一举一措,无论大小,而必袒温公以抑荆公,其用心果又何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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