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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前之荆公(下)(2)


  (按)公所言教育之当兴官吏之当久任等,稍知治体者盖不能持异说,无俟发明。独其论裁之以法,而引加小罪以大刑,则有疑其持申商之术操之过切者,则甚矣其间于政治之原理也。夫国家之对于人民,有命令服从之关系者也,其统治权至尊无上而不可抗者也,非惟专制国有然,即立宪国亦有然。夫苟不可行者则勿著为令已耳,既著为令而可以不行,则是渎国家之神圣也。后此元祐诸君子,以阻挠新法贬谪迁徙,而积怨发愤于荆公,曾亦思管子之治齐也,曰:“亏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留令者死,不从令者死。”荆公之所以失败,正坐姑息,不能践此书之言而已。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乃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材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学,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材也。

  (按)后之论者,或以八股取士滥觞荆公,而因以为罪,噫,抑何其诬公之甚耶!夫公以谓养士必于学校,其言明白如此,其初政犹不废制举者,则学校未普及时,势不得不然也。此于下方更论之。

  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乡里)族党之师,亦皆卒两师旅之帅也。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托于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也。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当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品行相同、才能相等)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礼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忧虑)也。今乃以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陈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陈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

  (按)此公所持国民皆兵之主义,今世东西诸国,罔不由此道以致强。而我中国自秦汉迄今二千年,前夫公者后夫公者,无一人能见及者也。而其导国民以尚武也,必在于学校,与今世学校之特重体育者,又何其相吻合耶!中国之贱兵久矣,而自宋以还,其贱弥甚,在募兵制度之下,而欲兵之不贱,是适燕而南其辕也。夫公所谓以天下重任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而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者,今犹昔也。世无荆公,而一洒此痼在何日哉。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心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于族人亲姻,而人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放逐黜免)以示天下,昔周人之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姚民鼐曰:自“陛下躬行”至“弛其本”,与后段“法严令具”至“不能裁之以刑”也,两段当前后互易。荆公集见一南宋雕本极多舛错,世亦无佳本正之。盖“世之议者”一段补饶财之余意,“陛下躬行”一段补约以礼,裁以刑之余意,均当在“不能裁之以刑也”结句之后,而为刊本舛误,遂无觉其文势之不顺者。至“然而世之议者”上仍有脱字)然而世之议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姚氏曰,下有脱文),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指做官者)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殆以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

  (按)孔子言重禄所以劝士,后世之论政者,盖亦无不知此之为急。然有难者焉,其一则增吏禄足以伤经费之说也。公固已辨之矣。公之财政意见,此书未及,但其言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则斯学之原理,具于是矣。凡古今中外之国,无论何国,无论何代,其官俸不过居国家总岁出中百分之三四耳,苟理财得其道,则此百分之三四者,比例而增之,庸足为病?不得其道,则虽并此百分之三四者而裁之,而曾何足以苏司农之涸也。公所谓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诚知治之言也。尚有一说,则曰禄虽增犹不足以止贪,彼大张苞苴(bāo jū 贿赂)之门以紊官常者,非受薄禄者而受厚禄者也。此说也,证诸今日之军机大臣督抚而信,证诸优差之局员而信,吾似无以为难也。虽然,使仅优其禄而无法度以督责于其后,则诚如论者所云云矣。故荆公于饶之以财之后,而复言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然使徒有法度以督责于其后,而廪之者不足以为赡,则法度亦虚文而已。夫有一良法美意于此,必有他之良法美意焉,与之相待而相维系,灭裂而不成体段,虽锦绣亦为天吴而已。夫以我国近数年来增一部分之吏禄,则匪惟足以伤经费,且长奔竞而人心士习日趣于敝矣。然岂足以为前贤立言之病哉?

  (又按)侈靡之戒,古有常训。而近世之人,或见今之欧美,其奢弥甚,而其国与民弥富,则以为奢非恶德者有焉。嘻,甚矣其谬也!凡一国之经济,必母财富然后其子财得以增殖。而奢也者,所以蚀其财而使不得为母者也。故奢也者,亡国之道也。今之欧美,以富而始奢,非以奢而致富。然既有如杜少陵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者,其大多数人之穷困,则奢焉者之而已。而社会问题遂为今日欧美之大患,其将来之决裂,未知所届,今凡稍有识者,未尝不惴惴也。而犹曰“奢不为病”何也?荆公之说,欲立法以惩奢,其事固不可行,然其意则固有当采者矣。

  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一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玩(被轻忽)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姚氏曰,按:“治”当作“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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