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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和选举(1)


  ——王安石的政治主张和施政纲领(四)

  民政、财政、军政,这三个方面差不多已将王安石的新法全部包括在其中了。此外还有一两项,这里作一简单论述。

  第一,教育

  教育方面的事务,是王安石平时最重视的,也是他《上仁宗书》谈得最恳切的。等到他执政以后,首先注意到学校。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增加太学的学生。四年(公元1071年),以锡庆院、朝集院作为大学的校舍,把学生调整为三等,初入学的学生为外舍,外舍升入内舍,内舍升入上舍。上舍学生一百人,内舍学生二百人,外舍学生人数不限。后来,内舍学生增加到三百人,外舍学生限制在两千人。这一年,还创办了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的学校,以陆佃等人为各州的学官。其后,各路州府都创办了学校,学官达到五十三人。著有《文献通考》的马端临说,当时大兴办学校,而教官只有这些人,大概是重视作为教育者的官职,不肯轻授滥设的缘故。

  有人说,位于意大利博罗尼亚市的博罗尼亚大学,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大学,创办于1088年。殊不知王安石创办的大学要早于它20年。但博罗尼亚大学至今还是意大利的学术中心,有学生10万,王安石的大学却没能坚持下来,这是我们应该认真思考的。历史有太多的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书经》即《尚书》。

  这所学校所教授的内容,以经学为主,每人专门学习一经。到了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王安石把他撰写的《三经新义》一书发给各位学官,要求在学校里讲授。三经就包括了《周礼》、《诗经》、《书经》。

  《三经新义》也是当时及后世许多攻击王安石的人的一个借口。据历史记载,苏嘉在太学读书,老师颜复曾经以王莽变法和后周宇文氏变法为题,考这些学生,苏嘉就在文章中极力表示对变法的不赞成。他的文章被老师列为优等,激怒了王安石,把各位学官都赶走了,让李定、常秩同判监事,重新选用学官,不是执政者喜欢的人一概不要。此后就颁发了《三经新义》一书。考察王安石平日言论,总是把一种学术当作端正人心的根本,那么,历史中的记载,应该不是对他的诬蔑。这实在是王安石为政纲领中最丑陋的部分。大约社会要不断进化,确保其思想自由是第一位的。所以,当今之世谈论政治的人,在各个方面都要求整齐划一,把这当作惯例,只有在学术上则完全相反,主张百家争鸣,信仰则尊重每个人自己的选择。真理总是越辩越明,人的心灵,只要疏通就不会枯竭。用强制的手段要求大家信奉一种思想,这只能使思想凋敝。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以来,中国学术史上再也没有光彩照耀的局面,就像王安石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在这方面也重蹈覆辙,真是可悲啊!

  不过,王安石当时并非在《三经新义》之外,完全排斥其他思想,不过要求大学以此作为教材罢了。既然设立大学,必定要有教育者,而且,教育者必定有他所主张的学说。大学既然作为一个国家学术的生产部门,它的思想一定会在社会上作为主导而存在,这也是势所必然,是不能回避的。就像今日的日本,其帝国大学有两三位老辈学者的学说,颇为一些年轻学者所反对,受到他们的抨击,但全国大多数学者还是要学习他们的学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如此,这也不能过多地责备王安石了。如果说王安石排斥其他思想,就认为他破坏思想自由的话,那么,他其实并没有禁止其他思想的传播,不过是提倡自己一家的主张罢了。学者有了他所主张的学说,一定想要使其发扬光大并因此而改变世界,这不仅不违背常理,而且是负责任的表现,王安石有什么错呢?如果一个学者没有自己的主张,只是揣摩执政者的喜好,以此来换取高官厚禄,这才是学者在犯罪,而倡导新的学说的人,并没有犯罪。自从元祐(宋哲宗年号,公元1086—1094年)年间将《三经新义》废除以后,南宋时的学者更是不遗余力地进行攻击,从那时开始,数百年来,很多学者都羞于提它。《三经新义》中诗义、书义出自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和学生之手,如今已经不在了。只有《周礼新义》一书为王安石亲自撰写,清朝乾隆年间编修《四库全书》,还从《永乐大典》中找了出来,加以重新编辑,现在还可以见得到。我曾经找来读过,其中精要之处是很多的,实在是为我国经学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从汉代到今天,没有能够超过他的。这一点我会在二十章专门讨论,这里就不啰唆了。但学者不认真思考,就随声附和、大肆诋毁、排斥抵制王安石的思想,这就是韩愈说过的,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吧?王安石不曾禁止别人学习他之外的学说,倒是反对王安石的人,禁止别人学习王安石的学说。既然如此,那么,束缚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人,是王安石呢,还是王安石的反对者呢?这又是不能不认真考察的。宋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国子司业黄隐焚烧《三经新义》的书版,禁止学生们诵读他的书。大学的许多学生听说王安石去世了,想要设立灵堂进行祭奠,也遭到禁止。第二年,皇帝下诏禁止科举考试使用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和《字说》。宋钦宗靖康年间(公元1126—1127年),一个叫杨时的人上奏朝廷,竟把王安石的著作斥责为邪说,认为它污染了学者的耳目,请求朝廷追夺他的王爵,使得歪理邪说不再迷惑学者。宋高宗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张浚为宰相,又一次重申禁止王安石学说的传播。由此看来,王安石对诸位贤德的学者怎么样呢?当时,看到杨时诋毁王安石的学说,御史中丞王过当即在朝廷之上弹劾他:

  五经的意义很精深,因而各家的学说常有不同,这是很难避免的。把自己可以接受的视为正,把自己不能接受的视为邪,这是一种很大的失误和偏颇。前不久有人斥责苏轼的学问为邪说,并加以禁止,如今已经解禁了,允许采用他的长处,这实在是一种通达的见解。祭酒杨时矫枉太过,又来诋毁王安石的学说,把它视为邪说,这也是不对的。学生们习惯了引用王安石的学说,现在杨时提出要禁毁王安石的书,不允许学生们阅读,他们便聚集起来去找他理论。杨时竟闭门不敢出来,不得已,学生们才散去。这也足以证明杨时的做法是不能服众的。

  这番话可以说是确切的论点。杨时是什么人呢?他是程颐的学生,曾依附于蔡京,谋求个一官半职,学者都尊称他为“龟山先生”,他在孔庙中享受“从祀”的规格,至今没有被废止。而这些儒家之所以尊敬他,大概是因为他在排斥王安石学说的时候贡献最大。当时程颐的学生们,自以为他们的学说是孔子的正统,凡是和自己不同的,都加以排斥。他们著书讲学,排斥别人的学说以宣扬自己的学说,这固然是学者的本分,应该这样做的,但是,为什么要借助皇帝的力量来封天下人的口呢?宋代的党争,在此之前不过是政见的不同罢了。等到程颐的门徒得了势,开始是禁锢苏氏的蜀学,不久又提出禁锢王学,从此以后,学界的党争也日益激烈起来,而政界更加水火不相容。以至到了宋朝末年,追究起是谁造成的这种祸端,正派的人不能不对杨时这些人表示深恶痛绝。此后,庆元年间(宋宁宗年号,公元1195—1200年),韩侂胄和胡纮指斥朱熹的道学为伪学,并将朱熹一派及其同情者定为“逆党”,史称庆元党禁,读史的人都很反感这种现象。韩侂胄的禁伪学确实做得不对,然而,是否想过那始作俑者是谁吗?韩侂胄的做法,不过是请君入瓮而已。我对于程朱理学,虽然不是我所愿意学的,但我仍然敬仰它,怎么敢狂妄地诋毁它呢?然而对于诸位君子的妄自尊大,排斥异己,非但不敢附和,而且认为,中国最近这数百年来学术的不发达,就是由于程朱这些人极力束缚人们的思想自由造成的,他们是逃避不了这个责任的。本来没必要谈到他们,因为说到王安石的经义,才涉及此事。

  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又建武学堂于武成王庙,选择文官、武官中懂得军事的担任教授,讲解各家的兵法,编撰历代用兵成败的经验教训,以及前世忠义之士的气节操守,对足以成为典范的进行讲解,学生的名额限制在一百人。

  熙宁六年(公元1073年),又在大学设置律学教授四人,凡是在职的官员和学生,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入学。同年,皇帝又下诏要求各科进士和被选入官的官员子孙,都要加试断案和律令的要旨。

  又在大学设置了医学教授,挑选翰林医官以下的官员、上等学生以及社会上的良医来担任,学生通常经过春试来选取,以三百人为限额,计有方脉科、针灸科、疡(创伤)科,考察、提升、补缺的办法,大约和其他各学科相同。考试合格的,最高可以做到尚药局医师以下的职务,其余的,按照等级补官,去做本学博士正录或外州医学教授等。

  这是王安石教育施政的大概情况。我们看他的规划实施,基本上还是注重京城的大学,各个州县的学校,规模似乎都不大完备。不知道是史书没有记载,还是当时的力量尚有不能达到的地方。至于他的大学,和今日欧美各国相比,虽不能说完备,但看它有律学、医学等学科,与经学并重,就可以说分科大学的制度是从这里开始的。它的起源比起英国的阿士弗大学更加古老,如果不是中途废弃的话,使他的事业能继续到今天,难道不足以在世界上为之自豪吗?然而即使像这样仅仅昙花一现,已足以成为我国学术史上的荣耀了。当王安石最初设置律科的时候,司马光上奏说:“律令敕式,都是做官的人必须掌握的,何必设置一科呢?假如让学生预先学习它,那么,不合乎礼教的行为,正是刑罚要制裁的,作为一个读书人,如果能深明大义,自然也能遵守法律,如果他不懂得道义,那么,学习法律只能使他成为一个刻薄的人,为政的时候怎能奉公守法呢?这样做也不能培养人才,敦厚风俗。”啊,司马光的这种论调,在今天法制思想盛行的时候,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他是错的,不用深入地和他讨论。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则当今之世各个文明国家,不是曾经学过法律的不能担任官吏,那么他们那里还会有奉公守法的人吗?我一直不理解,司马光对于王安石的每个举措,无论大小,一定不遗余力地进行反对,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居心呢?我也不理解后世那些读史的人,他们对于当时的每个举措,无论大小,一定袒护司马光而贬低王安石,他们又是怎样的一种用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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