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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时代(下)(3)


  不称“皇伯”,想称“皇考”,也只是中书省的提议,皇上并没有一定要怎样称呼。而吕诲等人多次上疏,很久都没有作出决定,大概是因为皇上认为这件事很重大,不能轻易答复吧。而且已经颁布手诏不准议论这件事,所以,称“皇伯”还是称“皇考”,这一切都放在一边,不再讨论了,也不是有意非要怎么办。皇上曾对韩琦等人说,当年汉宣帝即位八年,才开始讨论追尊皇考,近来中书省的奏章,为什么这么急呢?由此可见,皇上对这件事是看得很重的,不敢轻易去讨论,怎么能说是过分地追封呢?至于说中书省不敢用“皇伯”这个称号,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只是遵从典故罢了。其他追封的礼数,都没有来得及讨论,大概是因为“皇伯”“皇考”的称呼问题还没有定下来,就把争论停止了,所以没有来得及讨论追封的礼数。以后讨论的,只是在陵园中立庙罢了。像吕诲等人多次引证的汉哀帝、汉桓帝的故事,目的是要诬陷别人,也没有在讨论中谈到。开始,吕诲等人决意要离开朝廷,皇上屈尊挽留他们而不肯留下。赵瞻这个人,在他们几个人中尤其平庸低下,更加不知体统,他在别人面前扬言说:“近来皇上只不曾下拜来挽留我了。”以此来自夸有德。而吕诲也对人说:“过去朝廷对于御史们所说的事,十件事能做三四件,让我们这些人面子上过得去,也不至于非要离去。”由此说来,朝廷在“濮议”这件事难道有什么过错吗?放逐那些御史难道是皇上的本意吗?吕诲等人的离去,难道专为了“濮议”这件事吗?士大夫只看到吕诲等人的诬陷之言,却不了解“濮议”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追究吕诲等人的用心,认为只要是因为进言被罢官就是忠臣,争相赞美他们。果然像吕诲等人预料的那样,他们果然因此得到了虚名,而且,推荐吕诲的人也想借此博取名声。宣扬皇上的缺点彰显自己的优点,尚且是不行的,何况诬蔑皇上来邀买自己的虚名呢?啊!如果吕诲这种人的心迹不败露,诬蔑和诽谤得不到澄清,那么先帝的心志,也不能被后世所了解,就是我的罪过了。所以,我要公正地写出事实,以备史官们采用。

  读了欧阳修这篇文章,当时在朝廷上发表议论的那些人,其价值就可以想见了。这些人的想法,不过是要这件事为自己扬名立万罢了,甚至希望皇帝因为他的这些言论而治他的罪,给他的罪名越大,他的名气也就越高,他们唯一的目的就在这里。而国家至关重要的利益,这一切都不在他的心里。所以,他们每天都在搜求好的题目,作为奇货可居的宝贝收藏起来,一有机会,就摇唇鼓舌,鼓动朝廷上那些不得志的人,和他们结为一党,那些没有见识的民众,则跟风跑,随大流,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有人反对他们,就骂这些人是奸邪小人,务必要把他们的口封住不能说话才满意。如果争论不能使别人屈服,就气急败坏地诬蔑别人的私人品德,直到说韩琦结交太监,欧阳修与外甥女乱伦,考察当时攻击韩琦、欧阳修的言论,说他们搞乱了人与人的伦理关系,泯灭了做人的良知;说他们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愤愤不平,痛心疾首;说他们是奸邪之人,为了谋求自身的利益,只想在皇帝面前争得恩宠,不惜伤害伦理大义和孝道;说他们千方百计,花言巧语,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论蒙骗皇帝。然而,韩琦、欧阳修二位先生堂堂正正为皇帝做事,他们的行为,人们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又何尝如那些人所说呢?假如真像那些人说的一样,那么,他们二人的罪过,就不仅仅是施政中的得失,而在于居心不良,卑鄙无耻,这样做就真的不能立于天地之间,也就是说,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难道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那些攻击他们的人居心又将如何呢?“濮议”不过是皇家的私事罢了,和天下大事无关,即使是在皇家的私事中,也是很小的一件事。当时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为了沽名钓誉,发泄他们的愤懑,竟推波助澜,兴风作浪,不惜让天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两个做事的人身上。又何况王安石的变法,其事业的重大超过这件事的上万倍,更不容易被民众所理解,其中一个人像狗一样狂叫而举国都跟着一起叫,就是这个道理。“濮议”这件事,是韩琦、欧阳修所为,没有丝毫违背伦理道义的地方,既然如此,而那些攻击他们的人仍然指责他们搞乱了人伦关系,在皇帝面前邀功争宠,用花言巧语欺骗皇帝。以后,有人将这些恶名再强加到王安石的头上,又怎能让人相信呢?区区一个“濮议”,其是非完全可以用一句话就说清楚,而事情偏偏不是这样,话还没说,就受到了大家的指责,被视为奸邪小人。那么,以后凡是有人要为王安石的新法打抱不平,都被视为奸邪小人,我们是不是也不这样看呢?“濮议”这件事,因为有了欧阳修的这篇文章,其中的是非曲直,还可以传达给后来的人,而王安石的熙丰新法,由于他的《熙宁日录》被毁,后世只见到一面之词,于是,真的是千古如长夜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悲哀呀!

  而且,有一件事尤其应当引起注意,治平年间(公元1065年)攻击“濮议”的人,也就是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7年)攻击新法的人。王安石刚开始推行新政的时候,首先以十大罪状弹劾王安石的,就是这个吕诲。吕诲就是最坚决地反对“濮议”,第一个向皇帝递交辞呈的人。攻击新法最用力的还有范镇、范纯仁,元祐初年(公元1086年)担任朝廷执政官破坏新法的人,是司马光、吕大防。而范镇、范纯仁、司马光、吕大防,都与吕诲一个鼻孔出气。这些人此后攻击新法,自以为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而后世读这段历史的人,也以为这些人是有一些不得不如此的理由的。那么“濮议”的时候,这些人岂不是也自以为是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存在吗?然而,按照实际情况来看,又怎么样呢?

  由于当时朋党之间的成见如此严重,而士大夫为争一时意气,又如此的慷慨激昂,作为执政的官员,只有装作小心谨慎的样子,什么事都不做,尽量去迎合、讨好、取悦世上的人,或许还可以使自己生存下去。如果你想做一点事情,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只能是给这些人出题目,让他们以此为奇货可居,就像欧阳修在“濮议”这件事上所遭遇的一样。然而,王安石却毅然以自己一身的承担,要对百年来陈陈相因、得过且过的法律、制度进行改革,他将天下的诽谤集于一身,看来也是很合适的。范仲淹的改革,不过改掉了恩荫的陋习,严格了考察官吏的制度,只是做了修补时弊的一两件事而已,然而已经使整个朝廷陷入了争吵和内讧,仅仅过了三个月,范仲淹等人就在朝廷干不下去了,要求到西北边境去主持军事。也幸好宋仁宗对于改革并不专心,容易被流言蜚语蛊惑,如果他能像宋神宗对待王安石那样对待范仲淹,那么,王安石的恶名声早就让范仲淹承担了。所以说,范仲淹不能成为王安石,王安石成为范仲淹却是可以的。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有一万个理由支持必须实行变法;但是,从当时的风气来看,又有一万个理由不能变法。我对于王安石,不得不敬佩他的志气而对于他的遭遇感到悲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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