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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法律之起原及观念


  在氏族及封建的组织之下,所以维系团体者,全恃情谊及习惯,无取规规焉以法律条章相约束。以法治国的观念,至战国而始成立,古无有也。古代所谓法,殆与刑罚同一意义,法本字作灋,《说文》云:

  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廌去。

  《易·象传》云:

  利用刑人,以正法也。(《蒙卦》)

  盖初民社会之政治,除祭祀、斗争以外,最要者便是讼狱。而古代所有权制度未确立,婚姻从其习惯,故所谓民事诉讼者殆甚稀,有讼皆刑事也。对于破坏社会秩序者,用威力加以制裁,即法之所由起也。最初时并无律文以定曲直标准,惟取决于无意识之事物。“廌触不直”一类之折狱法,至今澳非等洲之蛮人犹用之。我国古代,殆亦如是。

  我国刑法之最初起原不可深考,据《书·吕刑》云:

  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

  似刑法实苗族所自创,而我族袭用之。我族之用此刑,其初亦专以待异族,所谓“报虐以威”也。(《吕刑》文)刑官最古者推皋陶,而舜命皋陶则云:

  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书·舜典》)

  是刑官全为对蛮夷而设,故春秋时仓葛犹曰:

  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左·僖二十五》)

  然则刑不施之于本国住民矣,其后亦以施诸住民中之特种阶级,所谓: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曲礼》)

  以今世思想绳之,凡曾任显宦者,即不受刑律制裁,宁非异事?殊不知部落时代之刑律,专为所谓“庶人”之一阶级而设,而“庶人”大率皆异族也。故刑不上大夫,与刑以威四夷,其义实一贯。(前所举《舜典》舜命皋陶云云,其上文尚有命契一段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百姓即贵族大夫,五教施诸百姓与五刑施诸蛮夷正相对。)

  然则古代对于贵族,更无制裁之法乎?曰:有之,放逐是已。凡认其人为妨害本社会秩序者,则屏诸社会以外,《舜典》称:“流共工放驩兜……而天下咸服。”所谓“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左传》文),“屏诸四夷不与同中国”(《大学》文)也。此与希腊之贝壳投票制颇相类。直至春秋时,此制犹留痕迹,鲁臧孙纥得罪,鲁人将盟臧氏,季孙召外史掌恶臣而问盟首,历述盟东门氏盟叔孙氏先例如何如何(《左·襄二十三》),此种“盟”法,即声其罪而放流之,盖古代遗影也。

  古代兵刑不分,作士之皋陶,其职在防蛮夷猾夏,盖含有以武御暴之意。故后世刑官之掌,犹名曰“司寇”。《国语》记臧文仲之言曰:

  大刑用甲兵,中刑用刀锯,薄刑用鞭扑。(《鲁语上》)

  以用甲兵为刑罚之一种,即“刑威四夷”之确诂也。《易·爻辞》云:

  师出以律。(《师卦》)

  “律”字含有法律的意义。自此文始,而其物实首用之于师旅。盖刑也,法也,律也,其初本以对异族或特种阶级而已。在团体中之基本团体员(所谓贵族)以情谊相结合者,良无需乎此。及至用兵之际,专恃情谊,不足以帅众,不能不为律以肃之。《史记·律志》、《汉书·刑法志》其发端皆极言兵事之不可以已。骤读之若与本题渺不相属,而不知此两事之在古代,其观念本同一也。

  降及后世,一面种族及阶级之界限渐混,前此制裁特种人所用之工具,次第适用于一般人;一面团体内事故日繁,前此偶然一用之手段,寖假而时时用之,此则法律之应用所由日广也。

  法律条文之制定,自何时始耶?《舜典》虽有五刑之文,不过就施罚方法分类,法文无征也。晋叔向云:

  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作,皆叔世也。(《左·昭六》)

  据此则夏商周皆有制定刑律之事,《逸周书》云:

  维四年孟夏……王命大正正刑书……大史刑书九篇,以升授大正。(《尝麦》)

  鲁大史克云:

  先君周公作誓命曰:“毁则(训法)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窃器为奸。”……有常无赦,在九刑而不忘。(《左·文十八》)

  综此诸文,似周确有刑书其物者。成于周公时代,其书篇数为九,且原书至春秋犹存,士大夫多能诵习之。后此儒家,盛言文武周公以礼治国,衡诸往故,殆未必然。观《逸周书·世俘》篇则周初之果于杀戮实可惊,即云其言难尽信。然《书经》中《康诰》、《酒诰》等篇言刑事綦详,可见其视之甚重。《酒诰》云:“厥或告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饮酒细故而科死罪,倘所谓“刑乱国用重典”耶?《费誓》为周公子伯禽所作,全篇百七十余字,而“汝则有常刑”、“有大刑”、“有无余刑”之文凡五见,是鲁开国时刑律抑甚严矣。虽然,周公对于刑罚,固以教化主义为其精神。其言曰:

  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康诰》)

  又曰:

  ……勿庸杀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辞,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时同于杀。(《酒诰》)

  释此诸文,可知当时所谓“义刑义杀”者(《康诰》文),意不在偿惩而在感革。故积极的伦理观念视消极的保安观念为尤重。故又云:

  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伤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显,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兹。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康诰》)

  似此,吾名之曰礼刑一致的观念。刑罚以助成伦理的义务之实践为目的。其动机在教化,此实法律观念之一大进步也。(《周官·司救》云:“掌万民之邪恶过失而诛让之。以礼防禁而救之……凡民之有邪恶者,三让而三罚……耻诸嘉石,役诸司空。”《大司寇》云:“凡万民之有罪过而未丽于法者……桎梏而坐诸嘉石,役于司空。”周官虽非《周公》书,然此所言感化主义的刑罚,其精神恐当传自周初。)尤当注意者,其所谓伦理,乃对等的而非片面的,父兄之于子弟,其道德责任,一如子弟之于父兄,此又法律平等之见端矣。

  此后刑律之见于经传者,如周穆王有《吕刑》,其中一部分殆近于条文。齐有轨里连乡之法,晋有被庐之法,楚有茅门之法、仆区之法,今皆传其名。其余各国类此者当甚多,至春秋末叶,始渐有成文法公布之举,而疑议亦蜂起。郑子产铸刑书,叔向规之(《左·昭六》),晋赵鞅赋民一鼓铁以铸刑鼎,孔子叹焉。(《左·昭二十九》)且亦有以私人而制刑法草案者,故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左·定九》)自兹以往,礼治法治之争嚣然矣。(《周官》称“悬法象魏”之文甚多,盖战国以后理想的制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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