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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四)(7)


  ……澧为此书,所以复古也,复古者迂儒常谈,澧岂效之?良以乐不可不复古也。……鼓吹也,戏剧也,小曲也,其号为雅音者琴师之琴也,此则今所谓乐也。何为宫商而不知也?何为律吕而更不知也?启超案:徐新田《雅乐论》云:“今之琴有声无节,先不成其为乐矣,何论雅俗!”呜呼!乐者六艺之一,而可以轻亵沦亡若此哉!……近数十年,唯凌次仲奋然欲通此学,自谓以今乐通古乐。澧求其书读之,信多善者。然以为今之字谱即宋之字谱,宋之字谱出于隋郑译所演龟兹琵琶。如其言,则由今乐而上溯之,通于西域之乐耳,何由而通中国之古乐也?又况今之字谱非宋之字谱,宋之字谱又非出于郑译,古籍具存,明不可借假乎?澧因凌氏书,考之经疏史志子书,凡言声律者,排比名稽,以成此编。……将使学者由今之字谱而识七声之名,又由七声有相隔有相连而识十二律之位;识十二律,而古之十二宫八十四调可识也。启超案:兰甫弟子殷康保校《声律通考》竣,而撮其要点为跋云:“五音宫、商、角、徵、羽,即今所谓上、尺、工、六、五也。加变宫、变徵为七音,即今所谓一、凡也。七音得七律,宫与商之间有一律;角与变徵之间有一律;徵与羽之间有一律;羽与变宫之间有一律;是为十二律也。十二律者,高下一定者也;七音者,施转无定者也。十二律各为宫,则各有商、角、徵、羽,是为十二宫;十二宫各为一均;每一均转七调,则八十四调也。……”此段最能将全书提纲挈领,故录以为注。又由十二律四清声而识宋人十六字谱,识十六字谱而唐宋二十八调可识也。然此犹纸上空言也,无其器何以定其声?无其度何以制其器?属有天幸,《宋书》《晋书》皆有“荀勖笛”,而阮文达公摹刻钟鼎款式有“荀勖尺”,二者不期而并存于世。夫然后考之史籍,隋以前历代律尺皆以“荀勖尺”为比。金、元、明承用宋乐,宋乐修改王朴乐;而王朴律尺又以荀勖尺为比。有荀勖尺,而自汉至明乐声高下皆可识也。然而“荀勖尺”易制也。“荀勖笛”难知也。《宋书》《晋书》所载荀勖笛制,文义深晦,自来读者不能解。澧穷日夜之力,苦思冥悟而后解之,而后仿制之,于是世间乃有古乐器。又读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有唐开元《鹿鸣》《关雎》十二诗谱,以今之字谱释之,于是世间乃有古乐章。……遍考古书所载乐器,从未有细及分厘如荀勖笛制者;遍考古书所载乐章,从未有兼注意音律如十二诗谱者。古莫古于此,详亦莫详于此。授之工人,截竹可造,付之伶人,按谱可歌,而古乐复出于今之世矣。……象州郑小谷见此书,叹曰:“有用之书也。”又曰:“君著此书辛苦,我读此书亦辛苦也。”嗟呼!辛苦著书,吾所乐也。有辛苦读之者,吾愿足矣。若其有用,则吾不及见矣。其在数十年后乎?其在数百年后乎?

  吾认此书之著作为我学术界一大事,故不避繁重,详录此函。读之,则书之内容大概可识矣。吾以为今所当问者只有两点:一、兰甫所解荀勖笛制是否无误?二、朱子所传开元十二诗谱是否可信?兰甫又言:“即谓十二诗谱不出开元,而为宋人所依托,然自宋至今,亦不可谓不古。较之毛大可所称明代之唐谱,不可同年而语矣。”若诚无误也,可信也,则所谓古乐复出于今世者,真可拭目而待也。由兰甫之书以复活汉晋以来不绝如缕之古乐;由次仲之书以复活唐代融会中西之燕乐,此点兰甫绝对承认次仲书之价值,兰甫书亦有可以补其未备者。则二千年音流变,可以知其概以求隅反,乐天下快事宁有过此?夫今日音乐必当改造,识者类能言之矣,然改造从何处下手耶?最热心斯道者,亦不过取某国某名家之谱,随己之所嗜,拉杂输入一二云尔。改造音乐必须输进欧乐以为师资,吾侪固绝对承认。虽然,尤当统筹全局,先自立一基础,然后对于外来品为有计划的选择容纳。而所谓基础者,不能不求诸在我,非挟有排外之成见也。音乐为国民性之表现,而国民性各各不同,非可强此就彼。今试取某国音乐全部移植于我国,且勿论其宜不宜,而先当问其受不受。不受,则虽有良计划,费大苦心,终于失败而已,譬之撷邻圃之秾葩,缀我园之老干,纵极绚烂,越宿而萎矣。何也?无内发的生命,虽美非吾有也。今国中注意此问题者,盖极寥寥。然以吾所知一二先觉,其所见与所忧未尝不与吾同,盖亦尝旁皇求索,欲根据本国国民性为音乐树一新生命,因而发育之,容纳欧乐以自荣卫。然而现行俗乐堕落一至此甚,无可为凭借;欲觅历史上遗影,而不识何途之从,哀哉耗矣!次仲、兰甫之书,以门外汉如我者,于其价值如何,诚不敢置一辞,然吾颇信其能示吾侪以前途一线光明。若能得一国立音乐学校,资力稍充,设备稍完,聚若干有音乐学素养之人,分出一部分精力,循此两书所示之途径以努力试验,或从此遂可以知我国数千年之音乐为何物,而于其间发见出国民音乐生命未之卵焉,未可知也。呜呼!吾之愿望何日偿也?兰甫先生盖言:“其在数十年后乎?其在数百年后乎?”

  次仲《燕乐考原》之中四卷,详列琵琶四弦每弦所衍生之各七调,胪举其调名,上自郊祀乐章,下至院本杂剧,网罗无遗,因此引起后人研究剧曲之兴味焉。

  初,康熙末叶,王奕清撰《曲谱》十四卷,吕士雄撰《南词定律》十三卷。清儒研究曲本之书,盖莫先于此。乾隆七年,庄亲王奉敕编《律吕正义后编》,既卒业,更命周祥钰、徐兴华等分纂《九宫大成南北词谱》八十一卷,十一年刊行之,曲学于是大备。江郑堂《汉学师承记》称,凌次仲是年应某达官之招,在扬州校勘词曲谱,得修脯自给;次仲精于南北曲,能分别宫调,自此。疑次仲曾参与《九宫谱》事也,待续考。后此叶怀庭堂《纳书楹曲谱》,称极精审,度曲者宗之。有戴长庚著《律话》,吾未见其书,且未审为何时人。兰甫《声律通考》屡引其说,盖亦旁及曲律云。

  以经生研究戏曲者,首推焦里堂,著有《剧说》六卷,虽属未经组织之笔记,然所收资料极丰富,可助治此学者之趣味,吾乡梁章冉廷柟著《曲话》五卷,不论音律,专论曲文,文学上有价值之书也。而陈兰甫亦有《唐宋歌词新谱》,则取唐宋词曲原谱已佚而调名与今本所用相符、字句亦合者,注以曲谱之意,拍而歌之。其自序有言:“物之相变,必有所因,虽不尽同,必不尽异。……诗失既求诸词,词失亦求诸曲,其事一也。……”读此可见此老雅人深致,惜其书已不传。

  最近则王静安国维治曲学最有条贯,著有《戏曲考原》《曲录》《宋元戏曲史》等书。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静安当为不祧祖矣。而杨时百宗稷专言琴学,著《琴粹》《琴话》《琴谱》《琴学随笔》《琴余漫录》《琴镜》等书,凡二十四卷。琴学是否如徐新田所诋“不成其为乐”,吾不敢言。若琴学有相当价值,时百之书,亦当不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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