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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四)(6)


  十一 乐曲学

  昔之言学者,多以律历并举。律盖言乐之律吕也。其所以并举之故,虽支离不足取,吾为叙述便利起见,姑于述历算后次论焉。可纪者少,等于附庸而已。

  但吾仍有须郑重声明者:吾之无乐曲学常识,一如其于历算。吾绝无批评诸家得失之能力,且所叙述亦恐不能得其要领。希海内明治斯学者有以教之。

  中国音乐,发达甚早。言“六艺”者两说,《周官》大司徒之“礼、乐、射、御、书、数”;《汉书·艺文志》之“诗、书、礼、乐、易、春秋”。乐皆与居一焉。儒家尤以之为教育主要工具,以是招墨氏之非议。惜无乐谱专书,其传易坠。汉魏以降,古乐寖亡,以至于尽。累代递兴之新乐,亦复阅时辄佚,而俗乐大抵出伶工之惰力的杂奏,漫以投里耳之好,故乐每况而愈下。乐之研究,渐惹起一部分学者之注意,固宜然矣。

  清儒所治乐学,分两方面:一曰古乐之研究,二曰近代曲剧之研究。其关于古代者复分两方面:一曰雅乐之研究,二曰燕乐之研究。关于近代者亦分两方面:一曰曲调之研究;二曰剧本之研究。

  清儒好古,尤好谈经。诸经与乐事有连者极多,故研究古乐成为经生副业,固其所也。清初自诩知乐者首为毛西河,著有《竞山乐录》——一名《古乐复兴录》《圣谕乐本解说》《皇言定声录》等书;而李恕谷从之游,著有《学乐录》以申其说。此四书者可称为毛氏一家之学。西河自称得明宁王权家所藏唐乐笛色谱,因据之以推得古代之七调九声,谓“自春秋迄明,千年长夜,一旦尽举而振豁之”,其自负可谓至极。然所谓宁王之《笛色谱》,始终未尝出以示人,其有无且不知,其是否唐乐更不可知。西河人格不足以见信于世,故全谢山攻其伪妄,盖有以自取矣。然其对于荒诞支离的旧说扫荡廓清之功,固不可泯灭。彼力斥前人之以五行附会乐理。略云:“乐之有五声,亦言其声有五种耳,其名曰宫曰商,亦就其声之不同,而强名之作表识耳。自说音推原元本,忘求繇历,……至有分配五行、五时、五土、五色,……而究与声律绝不相关。此何为也?……故凡为乐书,多画一元、两仪、五行、十二辰、六十四卦、三百六十五度之图,斐然成文,而又畅为之说,以引证诸黄钟、太簇、阴阳、生死、上下、顺逆、增减,以及时气、卦位、历数之学凿凿配合者,则其书必可废。……”彼力斥前人之摹揣古乐器以图复古。略云:“尝牵合古尺,考覆旧琯,呼工师截竹,裁设管器,及裁竟而乐殊不然,然后知迁、固以后,京房、郑玄、张华、荀勖,……及近代之韩尚书、郑恭王辈,凡言钟铸均弦、造器算数,皆欺人之学,不足道也。”此皆一扫尘霾,独辟畦径。其所自立论之价值如何,吾不能妄评,凌次仲谓西河全属武断。陈兰甫谓西河论乐最谬,七声十二律茫然不知。但其革命的精神则甚可师也。清初尚有胡彦升著《乐律表微》,凌次仲谓其只知唱昆山调及推崇朱子。

  初期汉学家之乐学的著作,最有名者为江慎修之《律吕新论》二卷,《律吕阐微》十一卷。慎修长于算,故以算理解乐律,多能匡正宋明人之失。然乐律应否以算理解释,实为先决问题。慎修虽用力甚勤,然其截断众流之识,恐反出西河下也。书中附会河图、五行、纳音、气节诸陋习亦不免。唯《新论》卷末论声音流变,论俗乐可求雅乐,论乐器不必泥古诸条,似有卓见。《阐微》言唐宋燕乐之当研究,实为凌次仲示其途径。戴东原亦有论乐律之篇,大致不出慎修见解。

  清儒最能明乐学条贯者,前有凌次仲,后有陈兰甫,而介其间者有徐新田养原。次仲之书曰《燕乐考原》六卷。燕乐者,唐代音乐最主要之部分也。唐天宝十三载,分乐为三部: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燕乐。沈括《梦溪笔谈》语而燕乐最贵,奏技者皆坐堂上。白香山《立部伎》诗自注云:“太常选坐部伎,无性识者退入立部伎;又选立部伎,绝无性识者,退入雅乐部。”立部伎即掌清乐者也,雅乐又在其下。清乐者,梁陈旧乐也;燕乐者,周隋旧乐也。本书卷六语唐承周隋之统,以其旧乐为主,而以西域诸国乐损益之,故其燕乐集乐之大成。次仲以为,“世儒有志古乐而不考之于燕乐,无异扣盘扪籥”自序语,故专为此书研究之。卷一为总论,考燕乐之来历,说明其选声制谱之概略,卷二至卷五分论燕乐二十八调宫、商、角、羽各七调,各自为卷;卷六为后论,凡十三章《燕乐二十八调说》上中下,《字谱即五声二变说》上下,《述琴》《述笛》《宫调之辨不在起调》《毕曲说》《徵调说》《燕乐以夹钟为律本说》《明人九宫十三调说》《南北曲说》《声不可配律说》;附加《燕乐表》终焉。其书之要点大略如下:吾之学力实不配作提要,所摘有误略,望读者指正。

  一、燕乐之原,出于龟兹苏祗婆之琵琶。琵琶四弦,为宫、商、角、羽四声无徵声,每声七调,故有二十八调。

  二、燕乐之调,本以字谱即上、工、尺等为主,与《汉书·律历志》所言律吕之长短分寸,渺不相涉。郑译、沈括辈将二者牵合为一,乃欺人之谈。

  三、今之字谱,即古之宫商——上字为宫,尺字为商,工字为角,合字为徵,四字为羽,一字为变宫,凡字为变徵。此明朱载堉说,次仲略修改之。古乐用五声二变而成音,犹今乐用七字谱而成调,即此可以沿而上溯,不必旁求。

  四、《乐志》等向称唐人八十四调,其实只是二十八调,因琵琶四弦每弦七调故也。然宋乾兴以来所用仅十一凋,今则仅用七调而已。

  五、今之南曲,即唐清乐之遗;今之北曲,即唐燕乐之遗。疑燕乐完全失传者,误也。

  其自序谓:“廷堪于斯事初亦未解,若涉大水者有年,然后稽之于典籍,证之以器数,一旦始有所悟入。”其与阮伯元书云:“推步学自西人之后,有实测可凭,譬之鸟道羊肠,绳行悬度,苟不惮辛苦,无不可至者。若乐律诸书,虽言之成理,乃深求其故,皆如海上三神山,但望见焉,风引之则又远矣。何者?一实有其境,一虚构其理也。吾书成,庶东海扬尘,徒步可到矣。”总之,昔之言乐者,皆支离于乐外,次仲则剖析于乐中。其剖析所得成绩如何,虽非吾侪门外汉所能妄谈,若其研究方法,确为后人开一新路,则吾敢断言也。次仲之乡先辈程易畴有《声律小记》一卷,《琴音记续篇》一卷,似无甚发明。唯其“论中声”一条,陈兰甫极称之。

  次仲复有《晋泰始笛律匡谬》一卷。其自序云:“乐学之不明,由算数之说汨之也。黄钟之数,《史记》《汉书》皆云十七万一千一百四十七。不知此数于何而施用。将以为黄钟之长耶?恐九寸之管,非针芒刀刃不足以容之,将以为黄钟之实耶?恐径九分之中,非野马尘埃不足以受之。……然则律度乘除之损益,果足以深信耶?画鬼易,画人难,言乐者每恃此为藏身之固。……陈之以虚数则烂然,验之以实事则茫然者,比比皆是矣。……晋泰始末荀勖制笛律,乃以丝声之律度为竹声之律度,悉毁前人旧作,而乐学益晦。……今为《匡谬》一卷。嗟乎!所匡者宁独荀公哉!”荀律果谬与否,所匡果不谬与否,别一问题。然次仲对于旧乐学摧陷廓清之勇猛见可矣。

  年辈稍后于次仲者有徐新田养原,著有《荀勖笛律图注》《管色考》《律吕臆说》等书。新田似未见次仲书,故无一字之征引辨难。其《笛律图注》尊宗荀勖,与次仲正反。其《管色考》,专论字谱,矫正元明人之误,与次仲全同而加详。其《律吕臆说》,亦一扫五行卦气等等纠缠之说,专剖析于乐中。与次仲孰优劣,非吾所能言也。其言五声变为七音,为乐学一进步,七音乃律而非声,其变为乃全体改易,非于本音之外漫加二音旧说谓变宫、变徵乃就旧有五声加上;言雅乐非于俗乐之别外有一声节,言雅乐之亡由于图谱失传,不关律吕;言三代之乐不亡于秦,而亡于魏晋;言当因俗乐管色以推求古乐,皆自有见地者。

  陈兰甫所著曰《声律通考》十卷。兰甫著书动机,盖因读次仲书而起,而驳正其说亦最多。盖他书无驳之价值,而于凌书所未安,则不容不驳也。卷九之末自注云:“此书于《燕乐考原》之说驳难最多,非掎摭前人也。余于凌次仲,实资其先路之导。其精要之说,固已采录之,至其持论偏宕,则不可不辩。其纷纭舛错,读之而不可解者,尤不能不为订正。九原可作,当以为诤友焉。”今略摘凌、陈异点如下:

  一、凌氏掊击荀勖笛律,陈氏极推重之。陈似未见凌之《笛律匡谬》,亦未见徐氏之《笛律图注》。然凌氏《匡谬》之说,已有一部分散见《燕乐考原》中,陈所反驳甚当也。徐著极精密,使陈见之或更有助。说明荀氏十二笛三调之制及其作用。

  二、凌氏不信有八十四调,谓郑译创此说以欺人。陈氏考证八十四调为梁隋所有,不始郑译据《隋书·万宝常传》及《旧五代史·音乐志》等书,并说明其可能。

  三、凌氏以工尺等字谱分隶宫商等,陈氏承认之。但陈谓此唯今乐为然耳,宋人则以工尺配律吕,非以代宫商。

  四、凌氏以苏祗婆琵琶为标准乐器,陈氏谓有研究古乐器之必要。其言曰:“声随器异,由今之器,岂能寄古之声?试取今日之二弦、梆子以唱昆腔,闻者必为掩耳,而况以今器寄古声乎?”

  兰甫《东塾集》中有《复曹葛民书》一篇,最能说明其述作之旨。今节录如下。间引本书说或他人说,注其难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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