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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实践实用主义(4)


  宋儒修养,除主静外,还有主敬一法。程朱派学者常拿这个和陆王派对抗。颜李对于主敬,是极端赞成的,但宋儒所用的方法却认为不对。习斋说:“宋儒拈‘穷理居敬’四字,以文观之甚美;以实考之,则以读书为穷理功力,以恍惚道体为穷理精妙,以讲解著述为穷理事业,以俨然静坐为居敬容貌,以主一无适为居敬工夫,以舒徐安重为居敬作用。……”《存学编》卷二习斋以为这是大错了。他引《论语》的话作证,说道:“曰‘执事敬’,曰‘敬事而信’,曰‘敬其事’,曰‘行笃敬’,皆身心一致加功,无往非敬也。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专向静坐收摄徐行缓语处言主敬,则是儒其名而释其实,去道远矣。”《存学编》卷三恕谷说:“圣门不空言敬。”‘敬其事’“执事敬”‘行笃敬’‘修己以敬’,孟子所谓必有事焉也。程子以‘主一无适’训敬,粗言之犹可通,谓为此事则心在此事不又适于他也;精言之则‘心常惺惺’‘心要在腔子里’,案此皆程朱言主敬法门。乃离事以言敬矣。且为事之敬,有当主一无适者,亦有未尽者。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收功百倍,此主一无适也。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刘穆之五官并用,则神明肆应,敬无不通,又非可以主一无适言也。又说:“宋儒讲主敬,皆主静也。‘主一无适’乃静之训,非敬之训也。”《论语传注问》是则同为讲主敬,而颜李与程朱截然不同。总之谓离却事有任何学问,颜李绝不承认也。

  宋儒之学自称曰道学,曰理学。其所标帜者曰明道,曰穷理。颜李自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以为宋儒所讲道理都讲错了,而且明道穷理的方法也都不对。宋儒最爱说道体,其说正如老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字之曰道”者。习斋说:“道者,人所由之路也,故曰‘道不远人’。宋儒则远人以为道者也。”《四书正误》四恕谷说:“路从足,道从辵,皆言人所共由之义理,犹人所由之街衢也。《中庸》言行道,《论语》言适道,《尚书》言遵道,皆与《孟子》言由道由路同。遂亦可曰‘小人之道’‘小人道消’,谓小人所由之路。若以道为定名,为专物,则老庄之说矣。”《恕谷年谱》卷五恕谷更从初民狩猎时代状况说明道之名所由立,而谓道不出五伦六艺以外。他说:“道者,人伦庶物而已矣。奚以明其然也?厥初生民,浑浑沌沌。既而有夫妇父子,有兄弟朋友,朋友之尽乃有君臣。诛取禽兽、茹毛饮血、事轨次序为礼,前呼后应、鼓舞相从为乐,挽强中之为射,乘马随徒为御,归而计件、锲于册为书数。因之衣食滋、吉凶备,其伦为人所共由,其物为人所共习,犹逵衢然,故曰道。伦物实实事也,道虚名也。异端乃曰‘道生天地’,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是道为天地前一物矣。天地尚未有,是物安在哉?且独成而非共由者矣,何以谓之道哉!”《恕谷后集·原道篇》这段话所说道的范围,举例或不免稍狭,然大指谓社会道德起源在于规定人与人及人与事物之关系,不能不算是特识。因此他们不言天道,只言人道。恕谷说:“人,天之所生也,人之事即天之道也。子,父母所出也,然有子于此,问其温清定省不尽,问其继志述事不能,而专思其父母从何而来,如何坐蓐以有吾身,人孰不以妄目之耶?”《周易传注序》宋儒所谓明道、传道,乃至中外哲学家之形而上论,皆属此类,所以颜李反对他们。

  宋儒说的理及明理方法有两种。一、天理——即天道,指一个仿佛空明的虚体,下手工夫在“随处体认天理”,结果所得是“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二、物理,指客观的事物原理,下手工夫在“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结果所得是“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其实两事只是一事。因为他们最高目的,是要从心中得着一种虚明灵觉境界,便是学问上抓住大本大原,其余都是枝叶。颜李学派对于这种主张,极力反对。习斋说:“理者,木中纹理也,指条理言。”《四书正误》卷六又说:“前圣鲜有说理者,孟子忽发出,宋人遂一切废弃而倡为明理之学。不知孟子所谓礼义悦心,有自己注脚,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仁义等又有许多注脚。……今一切抹杀,而心头玩弄,曰‘孔颜乐处’,曰‘义理悦心’,使前后贤豪皆笼盖于释氏极乐世界中。……”同上恕谷说:“后儒改圣门不言性天之矩,日以理气为谈柄,而究无了义。……不知圣经无在伦常之外而别有一物曰道曰理者。……在人通行者,名之曰道。故小人别有由行,亦曰小人之道。理字则圣经甚少。《中庸》‘文理’与《孟子》‘条理’同,言秩然有条,犹玉有脉理、地有分理也。……今乃以理置之人物以前,则铸铁成错矣。……”《中庸传注问》训“理”为条理,而以木之纹理、玉之脉理为喻,最合古义。后此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即从这个训诂引出许多妙义来。理之界说已定,那么,不能于事物之外求理,甚明。故恕谷说:“事有条理,理即在事中。《诗》曰‘有物有则’,离事物何所为理乎?”《论语传注问》既已除却事物无所谓理,自然除却应事接物无所谓穷理。所以习斋说:“凡事必求分析之精,是谓穷理。”《存学编》卷二怎样分析才能精呢?非深入事中不可。朱子说:“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习斋驳他道:“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再穷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同上卷三又说:“若只凭口中所谈、纸上所见、心内所思之理义养人,恐养之不深且固也。”同上颜李主张习六艺。有人说:“小学于六艺已粗知其概,但不能明其所以然,故人大学又须穷理。”恕谷答道:“请问穷理是阁置六艺专为穷理之功乎,抑功即在此学习六艺,年长则愈精愈熟而理自明也?譬如成衣匠学针黹,由粗及精,遂通晓成衣要诀;未闻立一法曰,学针黹之后又阁置针黹而专思其理若何也。”《圣经学规纂》这段譬喻,说明习斋所谓“见理于事”,真足令人解颐。夫使穷理仅无益,犹可言也,而结果必且有害。恕谷说:“道学家教人存诚明理,而其流每不明不诚,盖高坐空谈,捕风捉影,诸实事概弃掷为粗迹,唯穷理是务。离事言理,又无质据,且执理自是,遂好武断。”《恕谷文集·恽氏族谱序》这话真切中中国念书人通病。戴东原说“宋儒以理杀人”,颜李早论及了。

  然则朱子所谓“即物穷理”工夫对吗?朱子对于这句话自己下有注解道:“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则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须逐着一件与他理会过。”恕谷批评他说:“朱子一生功力志愿,皆在此数言,自以为表里精粗无不到矣。然圣贤初无如此教学之法也。《论语》曰‘中人以下,不可语上’;‘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中庸》曰‘圣人有所不知不能’。《孟子》曰‘尧舜之知而不遍物’。可见初学不必讲性天,圣人亦不能遍知一草一木也。朱子乃如此浩大为愿,能乎?”《大学辨业》朱子这类话,荒唐极了!天下哪里能够有这样穷理的人?想要无所不知,结果非闹到一无所知不可,何怪陆王派说他“支离”!习斋尝问一门人自度才智何取,对云:“欲无不知能。”习斋说:“误矣!孔门诸贤,礼乐兵农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农教,各司其一。后世菲资,乃思兼长,如是必流于后儒思著之学矣。盖书本上见,心头上思,可无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究之莫道一无能,其实一无知也。”《言行录·刁过之篇》所以宋明儒两种穷理方法,在颜李眼中,都见得一无是处。

  颜李学派,本重行不重知。他们常说“可使由不可使知”,是古人教学良法。看起来,像对于知识方面太忽视了,实亦不然,他们并不是不要知识,但以为必从实行中经验得来才算真知识。前文引恕谷成衣匠之喻,已略见一斑了。习斋解《大学》的“格物”,说明知识之来源如下:

  李植秀问“格物致知”。予曰:知无体,以物为体,犹之目无体,以形色为体也。故人目虽明,非视黑视白,明无由用也;人心虽灵,非玩东玩西,灵无由施也。今之言致知者,不过读书讲问思辨已耳,不知致吾知者皆不在此也。譬如欲知礼,任读几百遍礼书,讲问几十次,思辨几十层,总不算知;直须跪拜周旋亲下手一番,方知礼是如此。譬如欲知乐,任读乐谱几百遍,讲问思辨几十层,总不能知;直

  须搏拊击吹口歌身舞亲下手一番,方知乐是如此。是谓“物格而后知至”。……格即“手格猛兽”之格。……且如这冠,虽三代圣人,不知何朝之冠也;虽从闻见而知为某种之冠,亦不知皮之如何暖也,必手取而加诸首,乃知如此取暖。如这菔蔬,虽上知老圃,不知为可食之物也;虽从形色料为可食之物,亦不知味之如何辛也;必箸取而纳之口,乃知如此味辛。故曰手格其物而后知至。《四书正误》卷一

  《大学》格物两字,是否如此解法,另为一问题。但他的主张以为从闻见而偶得的知识靠不住,从形色上揣料而得的知识也靠不住。知识之到来(知至),须经过一定程序,即“亲手下一番”便是。换而言之,无所谓先天的知识,凡知识皆得自经验。习斋又说:“今试予生知圣人以一管,断不能吹。”《言行录·世情篇》这种“唯习主义”的知识论,正是颜李派哲学的根本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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