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启超 >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 上页 下页
十 实践实用主义(3)


  习斋之意,凡学而注重讲,不论讲什么,不论讲得对不对,总之已经错了路数了。他说:“孔子说‘予欲无言’‘无行不与’,当时及门皆望孔子以言,孔子惟率之下学而上达,非吝也,学教之成法固如是也。道不可以言传也,言传者有先于言者也。”《存学编》卷一《由道》可见无论何种学问,决非一讲所能了事了。何况宋明所讲之学,开口总是什么性咧,命咧,天咧,理咧,气咧。习斋以为,“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存学编》卷一《总论讲学》。《论语》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宋儒都说是颜、曾以下够不上“闻”。习斋说:“如是,孔子不几为千古拙师,七十子竟成愚徒乎!”《年谱》卷下他的意思以为这些本来是不应闻的,不必闻的,并没有够得上够不上的问题。《论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习斋以为,“由”便够了,何必要“知”?要“使知”,便都枉用心力,还会闹毛病。《存学编·由道》章大意。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习斋说,近世讲学家正做得这章书的反面,“著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习焉,终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众也”。这话是刁蒙吉说的。习斋引他。所以他说:

  汉宋诸先生,只要解惺;教人望世,亦只要他解惺。故罄一生心力,去作注疏,作集注。圣人只要人习行,不要人解惺。天下人尽习行,全不解惺,是道之明于天下也。天下人尽解惺,全不习行,是道之晦于天下也。道明于天下,尧舜之民不识不知,孔门三千徒众,性

  道不得闻;道晦于天下,今世家讲而人解。《四书正误》卷三

  总之,习斋学风,只是教人多做事,少讲话,多务实际,少谈原理。他说:“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芜榛矣。”《年谱》卷下又说:“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以当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荡荡周道上鲜见人也。”《存学篇》卷三又说:“专说话的人,便说许多尧舜话,终无用。即如说糟粕无救于饥渴,说稻粱鱼肉亦无救于饥渴也。”《朱子语类评》他反对讲学之理由,大略如此。

  宋明儒所讲个人修养方法,最普通的为主静主敬、穷理格物等等。颜李学派对于这些法门,或根本反对,或名同实异,今分述如下。

  主静是颜李根本反对的。以朱陆两派论,向来都说朱主敬,陆主静。其实“主静立人极”这句话,倡自周濂溪,程子见人静坐,便叹为善学。朱子教人“半日静坐”,教人“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程朱派何尝不是主静?所以“静”之一字,虽谓为宋元明七百年间道学先生们公共的法宝,亦无不可。习斋对于这一派话,最为痛恨。他说:“终日危坐以验未发气象为求中之功,此真孔子以前千圣百王所未尝闻也。”《存学编》卷二朱子口头上常常排斥佛学,排斥汉儒。习斋诘问他:“你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是半日当和尚,半日当汉儒。试问十二个时辰,那一刻是尧、舜、周、孔?”《朱子语类评》颜李书中,像这类的话很多,今不备引了。但他们并非用空言反对,盖从心理学上提出极强的理由,证明静中所得境界实靠不住。习斋说: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镜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山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沟渠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工夫,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存学编》卷二有一段大意与此同,而更举实例为证云:“吾闻一管姓者,与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学仙于泰山中,止语三年。汪之离家十七年,其子往视之。管能预知,以手书字曰:‘汪师今日有子来。’既而果然。未几其兄呼还,则与乡人同也。吾游燕京,遇一僧敬轩,不识字,坐禅数月,能作诗,既而出关,则仍一无知人也。……”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不着地、不见泥沙、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着,仍是一物不照矣。今玩镜里花、水中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存人编》

  这段话真是餍心切理之谈。天下往往有许多例外现象,一般人认为神秘不可思议,其实不过一种变态的心理作用。因为人类本有所谓潜意识者,当普通意识停止时,他会发动——做梦便是这个缘故。我们若用人为的工夫将普通意识制止,令潜意识单独出风头,则“镜花水月”的境界,当然会现前。认这种境界为神秘,而惊异他,歆羡他,固属可笑。若咬定说没有这种境界,则亦不足以服迷信者之心,因为他们可以举出实例来反驳你。习斋虽没有学过近世心理学,但这段话确有他的发明。他承认这种变态心理是有的,但说他是靠不住的,无用的。后来儒家辟佛之说,没有比习斋更透彻的了。

  主静若仅属徒劳无功,也可以不管他。习斋以为主静有大害二。其一,是坏身体。他说:“终日兀坐书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软,以至天下无不弱之书生,无不病之书生。生民之祸,未有甚于此者也。”《朱子语类评》其二,是损神智。他说:“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则必至厌事。遇事即茫然,贤豪且不免,况常人乎?故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也。”《年谱》卷下这两段话,从生理上、心理上分别说明主静之弊,可谓博深切明。

  习斋于是对于主静主义,提出一个正反面曰“主动主义”。他说:“常动则筋骨竦,气脉舒,故曰‘立于礼’,故曰‘制舞而民不肿’。宋元来儒者皆习静,今日正可言习动。”《言行录》卷下《世性编》又说:“养身莫善于习动。夙兴夜寐,振起精神,寻事去做,行之有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壮。但说静息将养,便日就惰弱了。故曰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同上《学人篇》这是从生理上说明习动之必要。他又说:“人心动物也,习于事则有所寄而不妄动。故吾儒时习力行,皆所以治心。释氏则寂室静坐,绝事离群,以求治心,不唯理有所不可,势亦有所不能,故置数珠以寄念。……”《言行录》卷上《刚峰篇》又说:“吾用力农事,不遑食寝,邪妄之念,亦自不起。信乎‘力行近乎仁’也。”同上《理学篇》这是从心理上说明习动之必要。尤奇特者,昔人多以心不动为贵,习斋则连心也要它常动。他最爱说“提醒身心,一齐振起”二语。怎样振起法呢?“身无事干,寻事去干;心无理思,寻理去思。习此身使勤,习此心使存。”《言行录》卷下《鼓琴篇》他笃信这个主动主义,于是为极有力之结论道:

  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世道沦矣!吾尝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自信其考前圣而不缪,俟后圣而不惑矣。《言行录》卷下《学须篇》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